歸無豔不停地想著自己的另一種可能性。如果沒有更改名字,依然是那個自卑、怯懦的歸五妮,恐怕自己的生活將永遠毫無光彩可言。現在的這個無豔,在很多地方都得到了自我解脫、自我實現,在平凡的崗位上,她已經有那麼一點閃光了。但這種光能否保持長久?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歸無豔不知道。自從更換過“身份”以來,她始終認為自己選擇了另一種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最終將會帶她走向何方,更多的時候,她的頭腦內一片懵懂。如果你曾經有過某種希望,或許你能理解這種境況。這希望就好像是一束強光,眩惑了你的思維,使你的心智豁然開朗。但在這種亮光中,如何才能鑄就自我,卻會令每一個人迷失方向。我們在欣然接受眼前每一個驚喜的時候,卻也驚懼地發現,周遭我們所熟悉的世界正在徹頭徹尾地轉變,一種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恐慌會突然降臨——仿佛我們正處在一個車流湧動的十字路口,卻突然間對這一切都很陌生,竟然不知道自己將要去的方向。
“這麼入神,在想什麼?”黃四海突然說道。
“啊,什麼?”歸無豔嚇了一跳,這才驚覺黃四海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剛才,思緒飛得太遠了,她連忙把它拉回來。
“那麼入神,在想什麼呢?”黃四海重複剛才的話說。
“我現在明白,您為什麼對人才那麼看重了。”歸無豔攏了攏頭發,繼續說道,“有了人才,無論幹什麼事情,您都能得心應手啦。”
“是的,一點兒也不錯。”黃四海說,“就拿希望學校這件事來說吧,在別人眼裏,這麼大的一項工程,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可在徐三水的張羅下,這幾年推進得一直比較順利。說徐三水是我的左膀右臂,一點兒也不為過。”
“可他畢竟是個作家,是個文人,文人不是都酸腐得很嗎?”
“這是社會對文人的誤解。”黃四海說,“文人,尤其是作家,都具有非常敏銳的觀察力,他的所見所聞,都是他進行創作的素材。但是,幾乎沒有人願意被人觀察,更不喜歡自己那陰暗的一麵,被人寫入書中。現在的人,能夠做得坦蕩,以至於可以拍著胸口說問心無愧的,畢竟不多。所以,他們就想方設法來攻擊文人,誣陷文人,說他迂腐,不堪大用。”
“但您卻並不這麼認為。”
“我也有不願被人知道的事情,但總體來說,我不算壞人,所以,也不害怕被當成反麵人物,寫入書中。”說到這裏,他嗬嗬地笑了一下,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越來越大,歸無豔要非常仔細地聽,才能把黃四海的話語盡收耳底。“況且,”黃四海接著往下說,“大多文人的知識麵都十分廣泛,幾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在身邊,應該是一大幸事才對。就拿徐三水來說吧,我常常因為他過來幫我,而暗自慶幸。所以,無論他在什麼時候,給我提什麼要求,隻要是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的,我都會盡量地滿足他。不過,說實話,他幫我解決了許多難題,我現在越發感到,以後離不開他了。”
“真羨慕你們這種關係。”歸無豔感歎道。她麵向大海,此時,黑夜已經籠罩下來,海麵上漆黑一片,沿海岸線的路燈依次亮起,瞬間便撕裂了黑暗。風愈發大了,歸無豔不自覺地抱起了臂膀,“如果天氣再暖一點就好了,”她說道,“那樣,就可以挽起褲腳,走在岸邊,享受冰涼的海水衝洗腳部所帶來的愜意了。”
“這個容易,隻要你願意,這兒隨時歡迎你來。”黃四海笑道。
“可無功不受祿,我總不能白白地接受你的好意吧。”
“也不盡然,”黃四海說,“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許多我缺失的東西,比如對傳統文化的堅守,敢於自嘲的精神。說實話,我個人對你是十分欣賞的。”
“就因為如此,您才邀請我共進午餐,還帶我來這兒看海?”
“也不盡然,”黃四海說,“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談,當然了,如果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
“什麼事情?”歸無豔好奇地問。
她的大腦迅速地轉動開來。上午,最初接到黃四海的電話時,她對這個問題,就一直疑惑不解。自己一個珠寶商行的銷售,有何地方能夠引起一位富豪的注意呢?如果她長相漂亮,那還說得過去,可她呢?漂亮這個詞,似乎從來都與她無關。
現在,聽說黃四海想要和她談事,歸無豔心裏更加惶恐不安了。到底是什麼事情,竟讓這麼一位老總,又是請吃飯,又是請遊玩,最終還要一本正經地和她談事呢?
她搖搖頭,使勁把腦中這些混亂的情緒全都甩出去。她覺得,更應該牢牢地抓住這暗黑中的亮光,來實現自己多年的夢想。
如果說一直以來,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家人在村子裏挺直脊背生活,那麼,在今天與黃四海待在一起這麼久之後,她已經有了主張。盡管這份主張於她仍很渺茫,但卻在她心底,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或者,確切地說,這份希望是黃四海帶給她的,他給她指明了一條實現的道路。她知道,依她目前的能力,實現這個希望的路徑比較坎坷,或許從來就沒有一個農村的孩子,實現過這個希望,但這也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歸無豔決定,走一條從來都沒有人走過的路。
“您一定是在同我開玩笑,”歸無豔笑意盈盈地說,“我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弱女子,有什麼事情,敢勞您黃總要與我談。需要我做什麼事,您隻管吩咐就是。”
夜完全黑透,星星擠滿天空。黃四海抬頭望了望夜空,目光更加遙遠了。“現在比較晚了,”他說,在海風的吹拂下,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們該吃晚飯了。至於我要同你談的事情,等會兒邊吃邊談。”
歸無豔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再向大海深處眺望過去,隻有一片黑漆漆的顏色。沒有月亮,星星似乎也隻有頭頂上的這麼一片。她擔心自己會被這黑暗吞噬進去,忙不迭地跟隨著黃四海,向岸上走去。
“既然來到這裏了,晚上就吃海鮮吧。”黃四海說,“你對海鮮不過敏吧?”
“沒事的。”歸無豔很少吃海鮮,也談不上過敏與否。
“這裏離海近,漁民也多,有幾個比較大的海鮮市場。下午,我們來的路上,我就通知餐廳的人,買些新鮮的海鮮回來。你放心,在我這兒吃飯,保證你不會吃到任何問題食物。”
“那麼,沾您的光了。”歸無豔微微地笑了笑。但她馬上想到,走在前麵的黃四海根本就看不到她的笑容,又搖著頭笑了一下。
在園區內路燈的照耀下,她看到一條石子小路,蜿蜒而下,一直通到海邊,這就是她剛剛與黃四海走過的那條路。小徑旁,是一片片翠綠的草坪,即便是在這樣寒風嗚咽的季冬,也散發出茂盛的生命力。酒店外麵的廣場,有一個噴泉,或許是因為沒有遊客的原因,噴泉沒開,隻剩下一個巨大的黑黝黝的幹涸的水池。池子旁邊,豎著三根旗杆,但沒有一副旗子是歸無豔認識的。旗子不時迎風招展,其中一副紅綠相間的旗子上,中間是一朵盛開的花朵,歸無豔猜想,或許那就是“六月花”的標誌吧。
或許是讀懂了歸無豔的心事,黃四海回過頭來,對歸無豔說:“不錯,那旗子也是徐三水的構想。你沒有想到花是綠的,旁邊的空白處卻是紅色的吧?不瞞你說,剛開始我也不大理解,但徐三水一解釋,我就明白了。”
“紅色是熱情的象征,莫非徐先生以紅色來代表六月?”
“你果然非常聰明。”黃四海嗬嗬地笑道,“的確如此,徐三水就是這樣給我解釋的。不過,我這個度假村,平時是不對外開放的,它隻是作為集團內部員工的休閑娛樂之處。這不快過年了嘛,集團內的生產任務很重,也很緊張,也就沒什麼員工,會在這種情況下,選擇來這裏了。”
“這是一方麵原因,”歸無豔回答道,“我想,與這天氣也有關係吧?”
“的確,”黃四海又一次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幹脆有力,“冬天,這兒除了觀海,吃海鮮、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之外,也的確沒什麼好玩的。但每到夏季,這裏往往就要排著隊等房間了。”
在走到酒店大門時,不知從哪裏出來了一個身材很好的服務員,她把門打開,恭迎他們進去。待他們進入大堂後,她快步走到前麵,用十分清脆的聲音對黃四海說:“黃總,晚上好,歡迎您!飯菜已經準備就緒,您是否現在就開始晚餐?”
黃四海點了點頭。“那請您跟我來。”服務員把他們引進二樓的一個包房內。飯菜還沒有端上來,但茶水卻已經倒好了。服務員用對講機說了句“開始上菜”,然後,從一個小型的蒸桶裏,把碗筷餐具一一擺到他們麵前。
經過高溫消毒的餐具熱氣騰騰的,還很燙手。歸無豔用兩個指尖,把熱毛巾拿了起來,抖動了幾下之後,才敢把它敷在臉上。被冷風吹過,臉冰冰涼涼的,經過這熱毛巾一敷,煞是舒服。
飯菜依次端上餐桌。除了一個時令蔬菜之外,其餘清一色的海鮮。龍蝦、鮑魚、扇貝、螃蟹應有盡有,每一樣都是滿滿的一大盤,中間,還有一大盆用了多種海鮮精心熬製的燙。服務員把燙分別盛了兩碗,擺到黃四海和歸無豔麵前之後,雙手垂立站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