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啟明星還沒有從天上消退的時候,歸無豔已經醒來,再也無法入睡。母親郭美麗睡在她的身邊。借著微弱的星光,歸無豔看到母親的嘴角仍掛著微笑。自打她記事起,從來都沒有見過母親如此笑過。歸無豔猜想,母親一定是夢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受人尊崇地展露著她美麗的歌喉呢。
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從開始踏上歸家的路程,尤其是奔馳車經過長沙之後,她的內心就更加充滿了忐忑不安。昨天晚上,她與母親聊到很晚,講她的工作,還有她的改變。母親很高興。姐姐們也為她的變化而興奮不已。“咱們姐妹幾個,總算出了一個有出息的!”她們嘰嘰喳喳地說,還要隨她一起去深圳看看。隻是,歸建國坐在堂屋門口,吮吸著煙管,默默地一聲不語。他的沉默讓歸無豔的心不時地疼痛。她想到昨天下午,父親走在她的前麵,脊背已有些佝僂。黃四海與他握手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他在沉默,是對女兒不滿,還是對這種令人厭倦的生活充滿了猜疑?
歸無豔無法知道。她記得母親以前曾經同她說過,父親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不善於言辭的。那時候的日子盡管貧窮難過,但父親卻同許多年輕人一樣,開朗,熱愛生活。因為他是孤兒,是軍屬後代,沒東西吃了,左鄰右舍就會省下一口飯給他。但從什麼時候他開始沉默寡言,變得不喜歡同村裏的任何人交往,母親說不出來,歸無豔就更加無從知曉。但她知道,對於父親來說,他這一生所受到的屈辱,比母親、比她們姐妹們,都要更多、更甚。
第一縷晨光照射進來時,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天氣很好,和她的心情一樣明媚,她感到了從來沒有過得幸福和美好。在晨光之中,她看清了母親額上的白發,歲月已讓美麗的母親,變得蒼老。但母親的臉上掛著微笑,她相信在睡夢之中,母親一定夢到自己,重新煥發年輕時的光彩。
想到今天要發生的事情,她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在穿衣服的過程中,她的心因為希望即將實現,而怦怦亂跳。她的身體不時地哆嗦戰栗著。為了這一刻,所有的付出,所有受到的傷害,都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她看到晨光越來越亮,正如她的希望、她的夢想,越來越近,幾乎觸手可及了。
她愉悅地走出家門。她感到家裏逼仄的空間,再也裝不下她的幸福。她要跑到山上去,與大山、溪流一同分享她的幸福。
她走過石門,兩個老人坐在那裏閑聊。她已記不得他們,但她還是向他們親切地問了聲好。然後,她沿著溪流往上遊走去,那條溪流來自山裏,有幾位老人在青石板小路上,慢慢地散步。她一一向他們問好,接著便越過他們,向山裏跑去。
她的步伐也越發輕盈起來。
她在山裏轉了兩個小時,幼時有關美好的畫麵,全部湧現出來。而對此,對那種美好,她有了全新的解釋。那山那水,那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也有了新的形象,一切看起來都可愛極了。然後,她聽到了鑼鼓喧天的聲響,從山上她看到,一支樂隊吹吹打打地穿過石門,開往學校,村裏的人幾乎都走出來了,站在家門口,瞧這支喜慶的樂隊。樂隊吹奏著喜慶的曲子,神氣地走過他們,仿佛今天的喜慶是因他們而發生似的。
樂隊路過一個老人麵前時,停止了吹打。樂隊的領頭人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正在掏煙遞給那位老人。歸無豔把眼睛眯成一條縫,使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認出了那位老人昨天下午就曾見過,他是在石門下抽煙管的老人中的一個。那位老人的身影很熟悉,歸無豔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終於記起來,他就是她兒時的玩伴郭菊花的父親,是郭家屯已經退休的老村長。
樂隊領頭人同老村長聊了好一會兒。歸無豔猜想,他們一定在談論她。想到自己成為村民們談論的話題,並且是好的話題,她不禁微微地笑了,低聲哼起了小時候母親教給她的戲曲。郭菊花現在如何了?孩子恐怕該讀書了吧?她想,如果郭菊花今天也回來了,她的老村長父親,一定會這樣對她說:“看,你的好朋友為村子裏建了一所學校呢!”
她並不想拿自己與郭菊花相比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她所選擇的,隻不過是很少人選擇的路而已。此時,她充分相信,這條路以後也會有很多人選擇,當走的人多了,也就會真的成了路。
接下來的時間,她已經記不起是怎麼過的了。她在山裏不停地走,想把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木,都摸一個遍。在幼時她常與姐姐們玩捉迷藏的山洞裏,她微微地走了一會兒神。接著,她開始停地低聲哼唱,會唱的戲曲,但是,隨著日頭的升起,並且越升越高,她的心情卻漸漸不安起來。
她能記起的是,她回到家裏之後,用了很長時間,坐在鏡子前打扮自己。鏡子中的她,漂亮得令人嫉妒,比將要出閨的新娘,還要動人。
上午九點鍾,她與母親一起走出了家門口。
四個姐姐,簇擁著父親,走在她們身後。父親本不想出門的,然而,在姐姐們的簇擁下,還是走出了家門。
村道兩旁站滿了人,幾乎留在村裏的人,全體出動了。這也難怪,畢竟今天是個大日子,縣裏鎮上的都有領導過來。在山裏摸爬滾打一輩子的村民,都還沒有見過縣裏來的幹部呢!
歸無豔一家從村道上走過時,不少人衝她的父母豎起了大拇指,稱讚他們生了個有本事的閨女。歸無豔走在前麵,雖沒有回頭,但從父親走路的腳步聲中,聽出了父親的開心,她想,父親的臉上一定掛滿了笑容。
是嗬,這些年所有的屈辱、恥笑、貧困、不開心,一切的一切,隨著典禮的即將進行,都將成為過去。在這種情況下,長期壓抑的人們,又怎能不喜笑顏開呢!
他們與鄉親們一起,沿著村道,來到村口。在石門下,他們停住了腳步,與村幹部一起在那裏等候領導的到來。
領導們還遙遙無期。
村幹部神情緊張地向大家交代領導到來時的歡迎事宜。他們的表現,讓不明所以的人,很容易誤認為是戰爭又發生了呢。
歸無豔看了看時間,她原以為自己走得很慢,實際上他們從家裏出來,到了石門,隻用了不到五分鍾!
要知道,她們家距離石門有六百多米呢。
領導們還沒有出現,她隻能與鄉親們一樣,伸長脖子,向山下張望。
半小時後一支車隊開了過來,在石橋的另一邊停住了。領導們陸續從車裏走出來,歸無豔看到,村長、黃四海、徐三水也在其中。隨著村長的一個手勢,鄉親們使勁地開始鼓掌,嘴裏大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副縣長與黃四海一起走在前列。在黃四海的介紹下,副縣長走到歸無豔麵前,緊緊地握著了歸無豔的手,神清氣朗地說:“無豔女士,你遠在異鄉,還心係家鄉的教育事業,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歸無豔微微地笑了一下,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副身長穿過她,又握著了她的歸建國和郭美麗的手:“恭喜老鄉,你們生了個好閨女啊!”歸建國額頭上的皺紋舒展了開來,隻顧嘿嘿地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郭美麗,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用夾著濃厚方言的普通話,回應副縣長說:“領導您太客氣了,您這樣說,會讓小女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