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料到,老村長那有力的巨錘會沒有任何準備的砸在了她的頭上。想到這二十多年來所受到的恥辱,想到自己的苦苦掙紮到頭來不過隻是一種徒勞,她哆嗦起來。她滿臉通紅,拚命想說話,但是她什麼也說不出來。老天呀,你幹嗎讓事情變得如此殘酷?
把真相說出來,把自己如何掙到這些錢,大聲地講給大家聽聽怎麼樣?把那個無恥小人惡意中傷自己的陰謀告訴大家怎麼樣?但那樣一來,誰會相信自己?在金融危機的影響下,炒股還能掙到錢,誰會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誰會相信一個陽光的笑臉背後,竟隱藏著如此惡毒的攻擊?歸無豔又一次把求助的目光轉向了徐三水,但此時他臉色發灰,早已沒有了原先的那種意氣風發。看來,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然受到了影響。
老天啊,你難道就是這樣作弄人的麼?
歸無豔的心在滴血。她抬起頭,看到操場上已失去了原來的秩序,此刻已混亂成一片。許多家長開始在混亂中尋找自己的孩子。徐三水猛然從失神中醒悟過來,想努力地以他主持人的身份,維持現場的秩序,但很快就明白了,那不過是徒勞無功。
“當婊子掙的錢,俺們不稀罕!”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正在湧向校門的人們仿佛聽到了號召一般,轉頭回來,激奮地叫喊著:“寧願孩子不讀書,也不上這樣的學校!”
那種咆哮聲是可怕的。歸無豔全身顫抖著,雙目緊閉,仿佛束手無策,在沉默的痛苦中壓抑著淚水。
嘈雜聲淹沒徐三水微弱的話語,人群中有人安靜地沉默著,有人憤怒地發出歎息聲,咆哮聲,也有人熱嘲冷諷,吹起口哨。他們仿佛忘了,他們到這兒來是自覺自願的,是懷著感恩之心的。
“真是啥樣的東西生啥樣的貨!娘是破鞋,女兒是婊子,哈哈!”有人無情地將沉重的傷疤用力撕開。
歸無豔睜開雙眼,看到主席台上的這些領導,一個個烏黑著臉,卻一言不發,她倔強地忍著淚水,不讓它流出來,但這些恥辱的淚水,卻不留情麵地模糊了她的雙眼,模糊了一整個世界……
歸無豔已無法記起,是怎麼離開會場的了。她隻是清楚地記得,會場失去秩序後,變成混亂一片,黃四海在司機小張的保護之下,迅速地離開了現場。她回到家時,姐姐們都沉重地沉息了一聲,各自離開了,但她們的歎息,直壓得她無法喘過氣來。父親坐在門廊下,不停地吸煙,許久,父親走到她的麵前,問她:“你為啥要回來,你回來到底想要幹啥?”
當聽到父親的這句質問時,歸無豔覺得她的天已經塌了下來。
她沉默了片刻,倔強地不讓眼淚流下來,更不願擺出一副讓人憐憫的樣模。
但她一個人可抵擋不來這致命的打擊。
外界的質疑的確令人痛苦,但真的勇士,亦可承擔。然而,來自親人的質問,是致命的,令人崩潰的,尤其是當你所有的努力與付出都是為了他們,而他們非但不領情,還在你的傷口上,無情地撒下一把鹽時。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歸無豔突然“哇”的一聲,衝出了家門,朝山上奔去。
她飛快地奔跑著,像個失心瘋病人,一直跑到大山深處,跑進幼時常玩捉迷藏的山洞。山洞裏寂靜無聲,與她早晨來時一樣,空無一人。她跌坐在一塊石頭上,眼淚無聲地滑過臉頰,進入她的嘴裏,苦苦的。
外麵的天像有感應似的,不一會兒風起雲湧,飛沙走石,下起了嘩嘩嘩的大雨。望著這雨水,歸無豔呆呆發神,她的屈辱、痛苦,就如這雨水一樣,瞬間就把她淹沒得無影無蹤。她與這混亂的世界融為了一體,慢慢地,她自己也記不清,身處何處,為何而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她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但當她看到母親一臉平靜,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時,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她撲倒在母親的懷抱裏,像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
母親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過了許久,母親才歎息了一聲,對她說:“明天,你還是走吧,這裏不屬於你……”
她抬起婆娑的淚眼,看了看母親,她的淚水一次次模糊她的視線。山洞內光線模糊,她無法看清母親臉上的表情,但透過母親的目光,她讀懂了那其中的執著。
“別人這是誣蔑……俺沒有做……任何……讓家人丟臉的事情!”她嗚咽著說,那份淒涼足以讓世界萬物靜止。
“俺知道,”母親說,“許多人見不得別人的好,麵對這些人,你隻能用更多的成績,來讓他們住口。我相信你,明天你就回深圳吧。以後,盡量別再回來了……”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此時,她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從山洞裏出來,夜已經深了,上午的大雨也已經停了。貧窮落後的郭家屯,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她們走在村道上時,聽到了從家家戶戶傳來的電視節目的嘈雜聲。對他們來講,上午學校操場發生過的事情,不過是一場鬧劇,事情過了,也就過了。隻是偶爾想起時,再作一次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他們絲毫不會在意,他們的言論、他們的舉動,會給當事人帶來多大的傷害。這些善良的人們,不會有那麼深的心機,能夠想得那麼遠。
回到家裏,歸無豔沒有見到父親。她猜想,父親一定又躲到閣樓上了。閣樓本是用來存放雜物的,但從她記事起,她就知道,每當父親不想見什麼人,而那人來家裏找他時,父親就會到閣樓躲起來。想到自己竟然成為父親躲避的對象,歸無豔的心裏如蠍蜇蛇咬一般難受。
母親沒有下廚做飯,陪伴她一同走進臥室,睡下了。這一天,他們一家人,隻吃了一頓早餐。
夜很快靜了下來,整個村莊陷入了沉睡之中。
但歸無豔無法入睡。過去,她一直羨慕別人,認為他們比自己的運氣好,她和姐姐雖說也會遭到他們的嘲笑,但從來不會受到如此致命的傷害。如今,她的姐姐們已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貧困仍會時常叨擾她們,但一家人過得倒也安樂。如果自己沒有心血來潮地更改名字,沒有發生後來這一係列的事情,她也就無需麵對這巨大的恥辱了。
老天嗬,你為人們安排好了道路,難道就真的不允許,人們有任何一丁點兒的改變?
外麵,雨又下了起來,不過,不再是上午的那種大雨,而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偶爾,一陣山風吹來,攜著雨劈裏啪啦地抽打著玻璃窗,使整個房屋看上去就如一座墳墓,而房屋裏的每一個人,都已成為死屍,毫無靈魂和生氣。
這個時候,歸無豔反倒希望有人來了。她覺得無論來的是誰,隻要能讓她開口說話,她就可以把上午老村長的質問,解釋清楚。哪怕解釋不清楚,隻是開口說說話也好。
她覺得在這種沉默和黑暗的雙重壓迫之下,她正慢慢地窒息、死亡。
淩晨四點,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那時,雨依舊在下著,好像是在告訴她,整個世界同她一樣,都陷入心情沉鬱之中。她翻身下床,開始收拾行裝。她從深圳回來時,就隻背了一個帆布背包,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所以,三下五除下,她就把行裝收拾好了。
母親仿佛也沒有睡著,等她抬起頭看時,母親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