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情電逐蹤來爭笑甜蜜 小星含淚問故示寬宏(2 / 3)

這時電話就來了,聽差說是請金大爺說話。這電話就在打牌的隔壁屋子裏。大家聽他答應道:“是了,我就回來的,還早著呢!”鳳舉掛上電話進來,趙孟元便問道:“是新奶奶打來的電話嗎?”鳳舉笑了一笑。趙孟元道:“這就太難了。出來這一會子,就要打電話催,比舊奶奶管著,還要厲害多少倍了。”王幼春道:“這位新嫂子,耳目也靈通,怎樣就知道大爺在這裏?又知道這裏的電話哩?”劉寶善道:“老二,你還沒有經過這時期,你還不知道。一個人在新婚燕爾的時候,是沒有什麼話不對新夫人講的。大爺今天出來,一定是對夫人先聲明了,說是到我這裏來了。一來讓新奶奶好找,二來也可借此表示並沒有回家去見舊奶奶。所以新奶奶打了電話來了,大爺自己接著,這就算沒有走開,證實了大爺說話,並不撒謊。大爺,你說我這話猜到了你的心眼兒去了沒有?”鳳舉笑道:“猜到心眼兒裏來了,你劉二爺還不是一位神機妙算的賽諸葛嗎?”鳳舉雖然是這樣說著,但是也隻再看了三四牌,一聲不響地就走了。趙孟元道:“老劉,明天我們就去。三爺七爺你們二位去不去?”鵬振道:“大爺還沒有對家裏人實說呢,我們還是不去的好,將來家裏發生了問題,我們也省得置身事內。”劉寶善道:“以大爺的身份而論,討一個姨太太,那也不算過分,為什麼連家裏都不告訴哩?要是這樣,輪到你二位身上,哪有希望嗎?我看你們幫大爺一點忙,把這事通過家庭吧。將來你二位,也好援例呀,你看我這話對不對呢?”金氏兄弟不過微笑而已,倒弄得花玉仙、白蓮花很有些不好意思。這時,牌又打完了四圈,共是十二圈了,依著劉趙還要打四圈,鵬振就不肯。大家明知道他是夫人方麵通不過,當著他大舅在這裏,不好開玩笑,也就算了。算一算,共打了二百多塊錢頭錢。輸得很平均,隻鵬振贏了三四百塊錢;其餘三家都輸。輸家為頭家可得現錢起見,都掏出鈔票換了籌碼,沒有開支票。燕西將頭錢裏麵的鈔票疊在一處,輕輕地向白蓮花手裏一塞,笑道:“太少,做兩件粗行頭穿吧。”白蓮花拿著錢,就滿座叫多謝。說畢,一回頭,又對燕西道:“七爺,我還有一件事求你。我回去沒有車,借你的車坐一趟回去,成不成?路也不多,開到我家馬上就讓他們回家去,也不耽誤什麼時候的。”燕西道:“我這也就走了,我送你回去得了。”花玉仙就問鵬振道:“我呢?”鵬振道:“當然我也送你回去。”王幼春就對鵬振道:“三哥,你那車讓我搭一腳成不成?”鵬振笑道:“我這車,要送你,又要送你的朋友,有好幾趟差事呢。你不知道省幾個錢,自己買一輛小伏脫坐嗎?遇到新朋友,也是一個小麵子呀。”王幼春道:“我要坐就坐好的,搖床似的汽車坐著有什麼意思?就是請朋友坐,朋友也會笑斷腰呢。”燕西笑道:“黃老板,你笑斷腰不笑斷腰呢?你說二爺把自己汽車送你有麵子呢?還是搭人的車坐有麵子呢?”黃四如笑道:“有交情沒有交情,也不在乎坐汽車不坐汽車。”燕西對王幼春道:“她到處關照你,盛情可感啊!”王幼春笑道:“你不要多我的事,你送你的貴客回家去吧。”這時,白蓮花已經披上一件天青色的鬥篷,兩手抄著,站在人叢中有許久了。別人說笑,她隻是站在那裏望著。這才說道:“我等了許久了,要走就走吧。”燕西微微地抄著她鬥篷裏的胳膊,並排走出大門,又同上汽車。車開了一會兒,白蓮花微微一笑。燕西道:“你笑什麼?”白蓮花道:“你那些朋友,開玩笑開得厲害,我有些怕他們。”燕西道:“怕什麼?你也索性和他們開玩笑,他就不鬧了。”白蓮花搖搖頭道:“像老黃那個樣子,我辦不到。”她這樣一搖頭,有一支頭發卻從額角上披了下來。燕西見她兩手抄了鬥篷,不能去理頭發,一伸手就給她輕輕地將頭發理上去。笑問道:“你回去得晚了,你媽不會問你嗎?”白蓮花道:“平常除了上戲園子,回去晚了,那是不成的。不過和七爺在一處,無論什麼時候回去,都不要緊的。”燕西笑道:“那為什麼呢?對於我感情特別的好嗎?”白蓮花笑道:“憑你說吧!我是不知道。”燕西道:“據你這話看,自然是特別和我要好。但是她一回也沒有看見過我,怎樣就對我特別要好呢?”白蓮花道:“那也因為是我的關係。”燕西道:“你這話我越聽越糊塗了。剛才你說你母親有些幹涉你。現在又說有你的關係,她就特別對我要好,這話我簡直不能明白。”白蓮花在鬥篷裏伸出手來,捏著鬆拳頭,在燕西大腿上輕輕捶了一下。笑道:“你這人真是蘑菇。”燕西笑道:“你到北京還沒有幾天,怎麼新出的土話也學會了?”白蓮花道:“你以為我們在上海,也是說南方話嗎?”燕西道:“你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了一樁事,我以為在上海住著,聽著人說北京話,覺得格外的好聽。好比在北京住著,聽人說蘇州話一樣,嬌滴滴的,分外入耳。”白蓮花道:“你說的是小姑娘說話吧?”燕西笑道:“自然是小姑娘,娘們也還對付。在南方聽男子漢說北京話呢,倒不怎樣討厭。若是在北方聽一大把胡子的人說真正的蘇州話,可是怪肉麻的。”白蓮花道:“我在蘇州前後也住過一年多,勉強說得來幾句蘇州話。以後我們見麵就說蘇州話吧。”燕西笑道:“你不是蘇州人,我也不是蘇州人,見了麵說蘇州話,人家還要笑我們是一對傻子呢。”說到這裏,汽車門忽然開了,小汽車夫手扶著門,站在地下。燕西道:“怎麼著?到了嗎?”小汽車夫笑道:“早到了。”燕西笑道:“你瞧!我們說話都說糊塗了,到了都會不知道。”白蓮花笑著下了車,說道:“你願意坐在車上說話,我再坐上去,開了繞一個彎吧。”燕西笑道:“好吧。隻要你肯坐上車來,我就帶你去繞個圈圈,要什麼緊?”白蓮花隻回頭對燕西一笑,自上台階,去敲門環。燕西讓她敲開了門,才肯吩咐開車。白蓮花家裏聽到門外汽車響,知道是燕西把汽車送白蓮花回來了。她的母親就親自走出來開門,看見汽車上坐了一個年輕的人,料定了就是金七爺。便道:“七爺,費你心啦,還要你親自送來,真是不敢當。家裏坐一坐去吧?”白蓮花道:“這樣夜深了,家裏沒個茶沒個水,請人哪兒坐呀?我約了七爺了,請他過一天再來。”燕西就隔著車窗,笑著給她母親點了點頭,汽車這才開走了。

燕西回到家裏,已經差不多到三點鍾,金榮已經將棉被展開,脫了衣服,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紅日滿窗,坐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靠著床柱便按電鈴,恰好聽差屋裏人走空了。按了兩次鈴,還沒有見人來。便喊道:“金榮呢?怎麼老不見人?”說話時,門輕輕一推,燕西看時,卻是佩芳。她穿了青嗶嘰滾白辮的旗衫,臉色黃黃的,帶有三分病容。臉上固然屏除了脂粉,而且頭發也不曾梳攏,兩鬢的短發,都紛披到耳邊。她究竟是個大嫂,不須避嫌,就一直進房來,笑問道:“好睡呀!怎麼睡到這個時候?”燕西道:“是什麼時候?有十二點鍾嗎?”佩芳道:“怎麼沒有十二點鍾?你忘了你的窗戶到下午才會曬著太陽嗎?”燕西在枕頭底下掏出一隻小瑞士表來一看,卻是兩點多鍾了。笑道:“真好睡,整睡十二個鍾頭。”佩芳道:“又打了一宿牌嗎?怎麼鬧到這時候才醒?”燕西笑道:“可不是!打了一宿牌,倒贏了幾塊錢。”佩芳笑道:“我管你輸錢贏錢。我問你打牌,有沒有大哥在內?”燕西道:“沒有他,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處閑談,回頭湊合著就打起牌來了。”佩芳道:“在哪裏打牌?”燕西道:“在劉寶善家裏。”佩芳笑道:“我知道的,那裏是你們一個小俱樂部,到那裏去了,沒有好事。那地方你常去嗎?”燕西道:“也不天天去,偶然一兩天去一兩回罷了。”佩芳道:“你大哥呢?”燕西道:“大概也是一兩天去一回。”佩芳道:“這樣說,你們哥兒們是常在一處玩的。怎麼他娶了一位新大嫂子,你一聲也不言語呢?”燕西做出很驚訝的樣子道:“誰說的?哪有這件事?”佩芳道:“你這孩子,也學得這樣壞。嫂子有什麼事對你不住?你也學著他們一樣,也來冤我?”說到一個“冤”字,嗓子就哽了,有話也說不出來,眼圈就起了一個紅暈兒。燕西一麵穿衣服下床,一麵說道:“我能夠起誓,我實在不知道這一件事情。別說不見得有這一件事,就是有這件事,我一張嘴是最快的,大哥焉肯先對我說。”佩芳道:“你就是不知道,大概總聽見說過的了?聽說這個女人有二十多歲,長得並不好看,倒是蘇州人,對嗎?”燕西正對了洗臉架子上那麵大鏡子,在扣胸前紐扣,背對著佩芳,聽她樣樣猜一個反,不覺好笑。轉念一想,且慢,不能聽得樣樣相反,她不要故意如此,讓我說不對,她就好追問吧?因笑道:“我對於這個消息,根本上就不知道,我知道是蘇州人還是揚州人呢?你真要問這個事,你叫我去打聽打聽得了,你要問我,真是問道於盲了。”佩芳笑道:“你這孩子真調皮,討不出你一點口風。你既然擔任給我打聽,我就拜托你吧。你什麼時候給我的回信?”燕西道:“這可說不定,也許兩三個鍾頭以內,也許二三十天以內,事情是在人家嘴裏,人家什麼時候告訴我,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怎樣可以預定呢?”佩芳道:“你不要說這樣的滑頭話,幹脆,不肯給我打聽就是了。不過我托你一件事,見了你大哥的時候,你給我傳個信,你說我要到醫院裏去養病,請他抽空送我一趟。醫藥費也不必他拿一個,我全有。他若是不回來,我就自己去找,找了不好的醫院,把病醫治壞了,可是人命關係。”燕西笑道:“何必叫我撒這樣一個謊?叫大哥回來就是了。你能說能笑,能吃能喝,那裏像有病呢?”佩芳笑道:“是吧,你是處女式的小爺們,知道什麼病不病?你給我對他一說就是了,至於他回來不回來,你可不必管。”燕西道:“叫他回來還不容易嗎?何必費這些事?他昨天下午,不是回來了一趟嗎?”佩芳道:“我有一個多禮拜沒有見他的麵,昨天他哪裏回來了呢?”燕西道:“他昨天的確回來了。大概他隻在前麵混一混,沒有到後麵去。”說著,笑了一笑,因道:“我給你一個好主意,你隻要對聽差說一聲,隻要大哥來了,就報告你一聲,你馬上出來,你還見不著嗎?”佩芳道:“我叫你辦這一點小事,你就這樣推三阻四的。以後你望嫂子替你做事,你還望得到嗎?”燕西笑了一笑道:“我這是兩姑之間難為婦了。痛痛快快幫嫂子的忙吧,又得罪了大哥。不管這些閑事吧,又得罪了大嫂。我究竟應該怎麼樣辦呢?”佩芳笑道:“你和你哥哥有手足之情,自然應當衛護著哥哥。但是要照公理講起來呢,誰有理就該幫誰,那應當幫為嫂的了。我也不是不肯讓你哥哥討人。隻要討的人走出來看得過去,又還溫柔,他就彰明昭著一馬車拖了回來,我決不說半個不字。現在瞞了我,瞞了父母,索性連你們兄弟都瞞起來了,另在外麵開一個門戶,這實在不成事體。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是怎麼厲害呢。我不恨他別的,我就恨他為什麼瞞著我們討了,還要給我們一個厲害的名聲?”燕西笑道:“據大嫂這樣說,這個人竟是可以把她接回來的了?”佩芳一拍手道:“怎樣不可?你怕我想不通嗎?他在外麵另成一個門戶,一個月該花多少錢?搬了回來,要省多少錢?花了省了,是誰的呢?”燕西笑著把大拇手指頭一伸,說道:“這樣大方,真是難得!”佩芳道:“我不是說一句不知上下的話,我們上一輩子,不就是兩個姨母嗎?母親對姨母是怎樣呢?他照著上人的規矩辦下來,我還能說什麼?不過我們老爺子討兩位姨母,可不像他這樣鬼鬼祟祟的呀!”燕西見她話說得這樣切實,也很有理由,笑道:“嫂子是真大方,既然如此,我給你和老大辦辦交涉看。”佩芳道:“你盡管去和他說,你看我辦得到辦不到?你在什麼時候對他說了,就請你什麼時候給我一個信。我對於這位新奶奶也是以先看為快呢。”燕西道:“隻要見著了他,我就對他說,絕沒有問題。”佩芳見他已表示可以幫忙,總算是表示好意了。因此,陪著他說了許多閑談,一直等到燕西洗過臉喝過茶,金榮送上點心來吃,佩芳才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