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慧廠和道之已經趕了來,玉芬和梅麗也來了。先是大家在外麵屋子裏站著聽,接上大家都走進來。梅麗伏在金太太肩上,說道:“媽!你又生氣嗎?”金太太將肩一擺,一皺眉道:“我心裏煩得很,不要鬧!”梅麗回轉來,對道之一伸舌頭。玉芬伸了一個食指,在臉上耙了幾下,又對她微微一笑。梅麗對玉芬一撇嘴道:“這有什麼害臊?你就沒有碰釘子的時候嗎?”那二姨太得了這邊消息,以為燕西告訴佩芳的話,全是在自己屋子裏說的,現在這事鬧大了,少不得自己要擔些責任,所以也就靜悄悄走到這兒來,現在看到梅麗和金太太鬧,便插嘴道:“你還要鬧哩,事情都是你弄壞了。”梅麗道:“關我什麼事呢?”二姨太失口說了一句,這時又醒悟過來,若是說明,少不得把燕西牽引出來。便走進房來,牽了梅麗的手道:“別這樣小孩子氣了,走吧。”梅麗道:“人家來勸駕來了,你倒要我走!”道之笑道:“你瞧大哥嘴裏銜著一支煙卷,也沒有點著,八妹找根火柴給他點上吧。”滿屋子裏人,七嘴八舌,隻說閑話,金太太和鳳舉夫婦,依然是不言語。還是金太太先說道:“鳳舉,從今天起,我要在每晚上來點你一道名,看你在家不在家?你若依舊是忙得不見人影,我決計告訴你父親,讓他想法子來辦你。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不要求饒。”鳳舉聽說,依然是不做聲。佩芳道:“他回來不回來,那沒有關係。不過他既然另討了人,這件事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不應該瞞著父親一個人。回頭父親回來了,我和他一路去見父親。那是你二位老人家做主,說要把那人接回來就接回來,說讓她另住,就讓她另住。”佩芳說這話時,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鳳舉看見弄得如此之僵,這話是說既不好,不說也不好。還是金太太道:“那也好,我是不配管你們的事,讓你父親出麵來解決。我這就走,聽憑你們自己鬧去。”說畢,一起身就要走。梅麗伸開兩手,將金太太攔住,笑道:“媽!走不得。你若是走了,大哥大嫂打起架來,我可拉不開。”金太太道:“別鬧,讓我走。”梅麗拖著金太太的手,卻望著鳳舉道:“大哥,你說吧。你和大嫂,還動手不動手?”鳳舉忍不住笑了,說道:“你指望我們演?打金枝?呢。我父親夠不上郭子儀,我也沒有那大的膽。”佩芳道:“你這話分明是笑我門戶低,配不上你這總理的公子。但是現在共和時代,婚姻是平等的,不應當講什麼階級,況且我家也有些來曆,不至於差多大的階級。”鳳舉道:“知道你父親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學問。我們配不上。”玉芬笑道:“蔣媽呢?沏一壺熱茶來。”蔣媽答應了一聲是。玉芬道:“別忙,看看你們少奶奶玻璃格子裏,還有瓜子花生豆沒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樣裝兩碟兒,我那屋子裏,人家新送來的一大盒埃及煙卷,也捧了來。”大家見她笑著高聲說,也猜不透是什麼事情,都忙忙地望著她。她笑道:“你們看著我做什麼?不認得我嗎?大哥大嫂,不是在家裏說身價嗎?我想這件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我以為要喝著茶,嗑著瓜子,慢慢地談一談。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這話說完,大家才知道她是開玩笑,不由得都笑了。就是這一笑,這許多人的不快,都已壓了下去。金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說道:“玉芬就是這樣嘴尖,說了話,教人氣又不是,笑又不是。”鳳舉笑道:“你瞧屋裏也是人,屋外也是人,倒像來瞧什麼玩意兒似的。”一麵說著,一麵搭訕著向外走。佩芳道:“嘿!你別走,你得把我們辦的交涉先告一個段落。”鳳舉道:“我不走,這是我的家,我走到哪裏去?”佩芳道:“不走就好,咱們好慢慢地講理。”這倒弄得鳳舉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卻隻管在外麵屋子裏踱來踱去。玉芬便對佩芳道:“大嫂到我屋子裏去坐坐吧。你若高興,我們可以鬥個小牌。”佩芳道:“還鬥牌呢?我還不知生死如何呢?”玉芬拉著佩芳的手道:“走吧!”於是一邊說著,一邊拉了她的手,自己身子向門外彎著。佩芳原是不曾留心,被她拉著走了好幾步,笑道:“別拉,我是有病的人,你把我拉得摔死了,你可要吃官司。”玉芬道:“是啊!我忘了大嫂是雙身子,這可太大意了。”佩芳道:“胡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別挑眼。”玉芬撒手道:“我反正不敢拉了。至於你去不去,我可不敢說。你若是不去……”說到這裏,對佩芳笑了一笑。道之道:“其實打牌呢,坐兩三個鍾頭,也不大要緊。”佩芳原不要去打牌,因為他兩個人都這樣說俏皮話,笑道:“打牌,那要什麼緊!打完了牌,我們還可以來辦交涉。走!”她既說了一聲去,大家就一陣風似的,簇擁著她,到玉芬屋子裏去。
鳳舉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鬧,不料就讓玉芬三言兩語輕輕帶了過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裏徘徊起來,還是留在屋子裏?還是走呢?要說留在這裏,分明是等候佩芳回來再吵。若是走開,又怕佩芳要著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應。所以在屋子裏坐臥不寧,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想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先到母親屋子裏閑坐,探探母親的口風,看母親究竟說些什麼。若是母親能幫著自己一點,隨便一調和,也就過去了。借著這個機會將晚香的事說破,一勞永逸,也是一個辦法。於是慢慢地踱到母親房門口,先伸著頭向屋子裏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張軟榻上,拿了一支煙卷,抽著解悶。一抬頭看見鳳舉,便喝道:“又做什麼?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鳳舉道:“我怕你睡著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進來。”金太太道:“我讓你氣飽了,我還睡得著覺嗎?”鳳舉笑嘻嘻的,慢慢走進來,說道:“受我什麼氣?剛才佩芳大吵大鬧,我又沒說一個字。”金太太道:“你就夠瞧的了,還用得著你說嗎?我問你,你在哪裏發了一個幾十萬銀子財,在外麵這樣大討姨太太,放手大幹?”鳳舉笑道:“你老人家也信這種謠言,哪裏有這種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順手將茶幾上大瓷盆子裏盛的木瓜拿了一個在手中,揚了一揚道:“你再要強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頭!”鳳舉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過來吧。那一下子,夠破頭出血的了。破頭出血之後,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罵道:“你把我氣夠了,我還心疼你嗎?”說這話時,拿著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來了。鳳舉見母親已不是那樣生悶氣,便挨身在旁邊一張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媽!你還生我的氣嗎?”金太太將手一拍大腿道:“不要這樣嬉皮涎臉的,你還小嗎?你想,你做的事,應該怎樣罰你才對?依我的脾氣,我就該這一輩子都不見你。”鳳舉笑道:“我也很知道這事做得很不對,無奈勢成騎虎,萬擱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說完,突然坐將起來,向他問道:“怎樣勢成騎虎?我要問你這所以然。討姨太太,還有個勢成騎虎的嗎?”鳳舉道:“起先原是幾個朋友在一處瞎起哄,後來弄假成真,非我辦不可,我隻得辦了。其實,倒沒有花什麼錢。”金太太道:“胡說!你父子就都是這一路的貨。先是嚴守秘密,一點也不漏風,後來車成馬就了,一問起來,就說是朋友勸的,就說是不得已。你說朋友要你辦,你非辦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嗎?”鳳舉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這裏給你賠罪。”說著,站立起來,恭恭敬敬給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罵道:“這麼大人做出這種醜態。隻要你有本事,養活得過去,你討十個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樣去對你老婆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著。將來若是為這事打架吵嘴,鬧出禍事來,你也不許和我來說。”鳳舉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對上人說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發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訂婚的時候告訴過我們嗎?這個時候,要討小不奈老婆何,卻抬出孔夫子來,要哄出我們這兩把老黃傘,然後可以挾天子令諸侯,說是父母同意讓你討小,你老婆就無可說了,是也不是?”鳳舉笑了一笑,說道:“你老人家的話,總是這樣重。”金太太道:“我這話重嗎?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兒裏去了,你給我滾出去,別在這裏打攪,我要躺一會兒。”鳳舉又坐下來,笑道:“隻要你說一聲,佩芳也就不鬧了。”金太太道:“我管不著,我沒那個能耐。剛才在你屋裏,你沒瞧見嗎?氣得我無話可說。這會子我倒讚成兒子討小,她說我幾句,我臉往哪兒擱?”
鳳舉正要麻煩他母親。忽聽見走廊子外有人說道:“吃了飯,大家都不幹事。你瞧,走廊下這些菊花,東一盆,西一盆,擺得亂七八糟,什麼樣子?”鳳舉一聽,是他父親的聲音,不敢多說話,站起來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見金銓正背了手在看菊花。就在他身後輕輕地走過去了。剛轉過屏風,側門裏一件紅衣服一閃,隨著是一陣香氣。有人嚷道:“嘿!你哪裏去?”鳳舉料是他夫人趕上,心裏撲通一下,向後退了一步,隻見那個紅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風後閃動。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這會子不會到這裏來,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紅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問道:“誰在那兒?嚇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膽說大就太大,說小又太小,什麼大事,一個人也幹過去了。這會子我說一句不相幹的話,你就會嚇倒,我有些不相信。”說話時,卻是翠姨轉了出來。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紅的旗袍,脖子上繞了法國細絨墨綠圍巾。手上提了一個銀絲絡子的錢袋,後麵一個老媽子捧了一大抱紙包的東西,似乎是買衣料和化妝品回來。鳳舉道:“叫我有什麼事嗎?”翠姨道:“我沒有什麼事,聽說你和大少奶奶辦交涉呢。交涉解決了嗎?怎麼向外走?”鳳舉道:“翠姨不是買東西去了嗎?怎樣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報神,我就不在家裏,家裏的事,我也是一樣知道。”鳳舉回頭一望,見四處無人,就向翠姨作了一個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勞你的駕,能不能夠給我幫一個大忙?”翠姨笑道:“我這倒來得巧了。我要是不來呢?”鳳舉道:“待一會子,我也會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爺這樣卑躬屈節,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幹脆說吧,要我辦什麼事?”鳳舉笑道:“媽那一方麵,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來就生氣,不知道是不是為我的事?若是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給我疏通幾句。”翠姨道:“這個我辦不到。你父親回頭將胡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釘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給她說幾句,請她別和你為難。”鳳舉道:“她倒不要緊,我有法子對付。就是兩位老人家,這可不能不好好地說一說。這件事,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樣的謝我哩?”鳳舉笑道:“你瞧著辦吧。”翠姨道:“你這話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給你辦事,怎麼倒要我瞧著辦?”鳳舉道:“得了,你別為難。晚上我來聽信兒。”說畢,不待翠姨向下說,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