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幾位親戚家裏,也是趕著辦好禮物,送了過來。清秋因為自己家裏清寒,抵不上那些親友的豪貴,平常是不主張母親和舅舅向這邊來的,不過這次家中一日添雙丁,舉家視為重典,母親也應當來一次才好。因此趁著大家忙亂,私下回娘家去了一轉,留下幾十塊錢,叫母親辦一點小孩兒東西。又告囑母親明日要親去道喜。冷太太聽說金家要大會親友,也是不願來,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說不過去。隻是對清秋說,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應一點。清秋道:“那也沒有什麼,反正多客氣少說話,總不會鬧出錯處來。”叮囑一遍,就匆匆地回來。自己是坐著人力車的,剛要到家門,隻見後麵連連一陣汽車喇叭響,一回頭,汽車挨身而過,正是燕西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裏麵,燕西臉正向了那女子笑著說話,卻沒有看到清秋。讓汽車過去了,清秋立刻讓車夫停住,給了車錢,自走回家來。她走到門口,號房看見,卻吃了一驚。便迎著上前道:“七少奶奶沒坐車嗎?”清秋笑道:“我沒有到哪裏去,我走出胡同去看看呢。”號房見她是平常衣服,卻也信了。等她進去以後,卻去告訴金榮道:“剛才七爺在車站上接白蓮花來,少奶奶知道了,特意在大門外候著呢。”金榮道:“我們這位少奶奶,很好說話,大概不至於那樣的,可是她一人到門口來做什麼呢?我還是給七爺一個信兒的好。”於是走到小客廳裏,在門外逡巡了幾趟,隻聽到燕西笑著說:“難得你到北京來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兒玩玩去才好。”金榮輕輕地自言自語道:“好高興!真不怕出亂子呢。”接上又聽到鵬振道:“別到處去瞎跑了,到綠蔭飯店開個房間打牌去吧。”金榮一聽,知道屋子裏不是兩個人,這才放重腳步,一掀簾子進去,見燕西和白蓮花坐在一張沙發上,鵬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張沙發上。於是倒了一杯茶,然後退了站在一邊,燕西對他看時,他卻微微點了點頭。燕西會意,於是走到隔壁小屋子裏去,隨後金榮也就跟著來了。燕西問道:“有什麼事嗎?”金榮把號房的話說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個人出去的吧?”金榮卻說是不知道,隻是聽到號房如此說的。燕西沉吟了一會兒,因輕輕地道:“不要緊的,不必對別人說了。”燕西依舊和白蓮花在一處說笑了一會兒,不過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裏來,看看清秋做什麼。隻見她站在那株盤鬆下麵,左手攀著鬆枝,右手卻將鬆針一根一根地扯著向地下扔,目不轉睛地卻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麼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這是做什麼?”清秋猛然聽到身邊有人說話,倒吃了一驚。因手拍著胸道:“你也不做聲地就走了來,倒嚇我一跳!”燕西道:“你怎麼站在這兒?”清秋皺了眉道:“我心裏煩惱著呢,回頭我再對你說吧。”說著這話,一個人竟自低著頭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樣子,分明是極不高興,這倒把金榮的話證實了。本想追著到屋子裏去問幾句,說明白了,也無非是為了和白蓮花同車的事。這時白蓮花在前麵等著,若是和清秋一討論起來,怕要消磨許多時間,暫時也就不說了。便掉轉身軀出去。這一出去,先是陪著白蓮花吃晚飯,後來又陪著在旅館裏打牌,一直混到晚上兩點多鍾回來,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常回來得晚,也有把清秋叫醒來的時候。今天房門是虛掩的,既不用她起來開門,自己又玩得疲倦萬分,一進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來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裏有許多親友來,或者有事,起來以後,就上金太太那邊去。燕西一場好睡,睡到十二點鍾才醒,一看屋子裏並沒人。及至到金太太那邊去,已經有些親戚來了。清秋奉著母親的命令,也在各處招待,怎能找她說話?
到了下午一點鍾,冷太太也來了。金太太因為這位親母是不常來的,一直出來接過樓房門外。敏之、潤之因為母親的關係,也接了出來。清秋是不必說,早在大門口接著,陪了進來。冷太太見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孫子,又道謝不敢當她接出來。金太太常聽到清秋說,她母親短於應酬,所以不大出門。心想,自己家裏客多,一個一個介紹,一來費事,二來也讓人苦於應酬,因此不把她向內客廳裏讓,直讓到自己屋子裏來。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體諒自己母親的意思,更不躊躇,就陪著母親來了。冷太太來過兩回,一次是在內客廳裏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裏坐的,金太太屋子裏還沒到過,金太太笑道:“親母,今天請你到我屋子去坐吧。外麵客多,我一周旋著,又不能招待你了。”冷太太笑道:“我們是這樣的親戚,還客氣嗎?”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請你談談。”說著話,行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裏麵細雕花木格扇中露著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進屋,隻覺四壁輝煌,腳上的地毯,其軟如綿。也不容細看,已讓到右手一間屋。房子是長方形,正麵是一副紫絨堆花的高厚沙發,沙發下是五鳳朝陽的地毯,地毯上是寬矮的踏凳。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絨蒙了麵子的。再看下手兩套紫檀細花的架格,隨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許多東西,除了古玩之外,還有許多不識的東西。也常聽到清秋說過,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東西,都預備在那裏,另外有兩架半截大穿衣鏡,下麵也是紫檀座櫥,據說,一邊是藏著無線電放音器,一麵是自動的電器話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這位親母太太是如此的氣色好,就此隨便閑坐的屋子,都布置得這樣舒服。金太太道:“親母就在這裏坐吧,雖然不恭敬一點,倒是極可以隨便的。”說著,讓冷太太在紫絨沙發上坐了。冷太太一看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綢子裱糊的牆壁,沙發後,兩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裏全是顛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藍花瓷缸,卻用小斑竹搭著架子,上麵繞著綠蔓,種著幾朵黃花,幾隻王瓜。心裏便想著,五六月天,我們雞籠邊也搭著王瓜架,值得如此鋪張嗎?金太太見她也在賞鑒這王瓜,便笑道:“親母,你看,這不很有意思嗎?”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金太太道:“有人送了我們早開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兩架王瓜。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們配的,我就單留下了這個。這屋子裏陽光好,又有暖氣管,是很合宜的。”金太太將王瓜誇獎了一陣子,冷太太也隻好附和著。
清秋見她母親雖是敷衍著說話,可是態度很自然的。今天家裏既是客多,自己應該去陪客,不能專陪著自己母親,就轉身到內客廳裏來。玉芬一見,連忙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來得正好,我聽說伯母來了,我應該瞧瞧去。這許多客,你幫著招待一下子吧。勞駕勞駕!”清秋道:“我也是分內的事,你幹嗎說勞駕呢?”玉芬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這樣說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時候了。”清秋笑著點了點頭道:“你盡管去休息吧,都交給我了,還有五姐六姐在這兒呢,我不過擺個樣子,總可以對付的。”玉芬笑道:“老實說,我在這裏,真沒有招待什麼,我都讓兩位姐姐上前,不過是做個幌子而已。”清秋連忙握她一隻手,搖撼了幾下道:“好姐姐,你可別多心,我是一句謙遜話。”玉芬笑道:“你說這話,才是多心呢。我多什麼心呢?別說廢話了,我瞧伯母去。”說著,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