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還不曾接著說,就有人在院子裏說道:“玉芬姐。”鵬振一聽是個女子的聲音,連忙走到窗子邊。隔著窗紗向外一看,原來是白秀珠,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自從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後,她就和這邊絕交了。不料她居然惠然肯來,做個不速之客。趕著就招呼道:“白小姐,稀客稀客,請到裏麵來坐。”玉芬在床上問道:“誰?秀珠妹妹來了嗎?”鵬振還不曾答話,她已經走進來了。和鵬振點了一下頭,走上前,執著玉芬的手道:“姐姐,你怎麼回事?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我聽到王家的伯母說,你為了萬發公司倒閉了。是嗎?”玉芬點了點頭,又歎了一口氣。秀珠回轉頭來,就對鵬振道:“三爺,我要求你,我單獨和玉芬姐說幾句話,行不行?”鵬振巴不得一聲,笑道:“那有什麼不可以?”說時,就起身走出房門去了。秀珠等著鵬振腳步聲音走遠了,然後執著玉芬的手,低低地說道:“你那個款子,還不至於完全絕望,我也許能幫你一個忙,挽救回來。”玉芬緊緊握著秀珠的手,望了她的臉道:“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話嗎?”秀珠道:“姐姐,你怎麼還不明白?我要是說空話,我也不必自己來跑一趟了。你想,你府上,我還願意來嗎?我就知道我這劑藥,準能治好你的病,所以我自己犯著嫌疑來一趟。”玉芬不由得笑了。因道:“小鬼頭,你又瞎扯。我有什麼病,要你對症下藥哩?不過我是性子躁,急得這樣罷了。你說你有挽救的辦法,有什麼法子呢?”秀珠正想說,你已經說不是為這個病,怎麼又問我什麼法子?繼而一想,她是一個愛麵子的人,不要說穿吧。就老實告訴她道:“這個公司裏,承辦了一批洋貨,是秘密的,隻有我哥哥和一兩個朋友知道。這洋貨足值五六十萬,抵償我們的債款,大概還有富餘。我就對我哥哥說,把你這筆款子,也分一股,你這錢不就回來了嗎?我哥哥和那幾個朋友都是軍人,隻要照著他們的債款扣錢,別人是不敢說話的。”玉芬道:“這話真嗎?若是辦成了,要什麼報酬呢?”秀珠道:“這事就托我哥哥辦,他能要你的報酬嗎?這事詳細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和萬發公司有債務關係,款子又收得回來,這是事實。要不然,等你身體好了,你到我家裏去,和我哥哥當麵談談,你就十分明白了。”玉芬道:“若是令兄肯幫我的忙,事不宜遲,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秀珠道:“那也不忙,隻要我哥哥答應了,就可以算事。等你好了,再去見他,也是一樣。”玉芬道:“我沒有什麼。我早就可以起床的,隻是我恨鵬振對我的事太模糊,我懶得起床。現在事情有了辦法,我要去辦我的正事,就犯不著和他計較了。”秀珠笑道:“你別著急,你自己去不去,是一樣的。我因為知道你性急,想要托一個人來轉告訴你,都來不及,所以隻得親自前來。我這樣誠懇的意思,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玉芬道:“我很感激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就依你,多躺一兩天吧。”於是二人,說得很親熱,玉芬並留秀珠在自己屋裏吃晚飯。秀珠既來了,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也不要人陪,廚房開了飯來,就在外麵屋子裏吃。飯後又談到十點鍾,要回去了,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麵打聽打聽,自己家裏有空著的汽車沒有?秀珠連忙攔住道:“不,不。我來了一天了,也沒有人知道。現在要回去,倒去打草驚蛇,那是何必?你讓我悄悄地走出去。你這大門口,有的是人力車,我坐上去就走了。”玉芬覺得也對,就吩咐秋香送她到大門口。
秀珠經過燕西書房的時候,因指著房子低低地問秋香道:“這個屋子裏的人在家裏嗎?”秋香道:“這個時候,不見得在家裏的。有什麼事要找我們七爺嗎?我給你瞧瞧去。”秀珠道:“我不過白問一聲,沒有什麼事。你也不必去找他。”秋香道:“也許在家裏,我給你找他一下子,好不好?”秀珠道:“你到哪裏去找他?”秋香道:“自然是先到我們七少奶奶那裏去找他。”秀珠扶著秋香的肩膀,輕輕一推道:“這孩子說話,幹嗎叫得這樣親熱?誰搶了你七少奶奶去了?還加上‘我們’兩個字做什麼?”秋香也笑了起來。二人說著話,已走到洋樓門下,剛一轉彎,迎麵一個人笑道:“本來是我們的七少奶奶嘛,怎麼不加上‘我們’兩個字呢?”秀珠抬頭看時,電燈下看得清楚,乃是翠姨。便笑道:“久違了,你忙呢?”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笑道:“也許,各人有各人的事,哪裏說得定呢?幾時來的?我一點不知道,坐一會兒再走吧。”秀珠道:“我半下午就來了,坐了不少的時候了,改天再見吧。”說著,就匆匆地出門去了。翠姨站在樓洞門下,等著秋香送客回來。因問道:“這一位今天怎麼來了?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秋香道:“她是看我們少奶奶病來的。”翠姨笑道:“你這傻瓜!你不知道和她說七少奶奶犯忌諱嗎?怎麼還添上‘我們’兩個字呢?可是這事你也別和七少奶奶說,人家也是忌諱這個的。”秋香道:“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我猜不會在這些事上注意。”翠姨道:“七少奶奶無論怎樣好說話,她也隻好對別的事如此,若是這種和她切己有關的事,她也馬虎嗎?”兩人說著話,一路笑了進來。秋香隻管跟翠姨走,忘了回自己院子,及走到翠姨窗外,隻見屋子裏電光燦爛,由玻璃窗內射將出來,窗子裏頭,兀自人影搖動。秋香停住了腳,接上又有人的咳嗽聲,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總理在這裏了,我可不敢進去。”說完,抽身走了。
翠姨走進房去,隻見沙發背下,一陣一陣有煙冒將出來。便輕輕喝道:“誰扔下火星在這兒?燒著椅子了。”這時,靠裏一個人的上身伸將出來,笑道:“別說我剛才還咳嗽兩聲,就是你聞到這種雪茄煙味,你也知道是金總理光降了。”說著,就將手上拿的雪茄煙,向翠姨點了兩點。翠姨先不說話,走到銅床後,繡花屏風裏換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綢小緊衣,下麵一條蔥綠短腳褲比膝蓋還要高上三四寸,踏著一雙月白緞子繡紅花拖鞋,手理著鬢發,走將出來。問道:“這個時候,你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麼?”金銓口裏銜著雪茄,向她微笑,卻不言語。翠姨道:“來是盡管來,可是我有話要聲明在先,不能過十二點鍾,那個時候我要關房門了。再說,你也得去辦你的公事。”金銓銜著雪茄,隻管抽著,卻不言語,又搖了一搖頭。翠姨道:“你這是什麼玩意兒?我有些不懂。”金銓笑道:“有什麼不懂?難道我在這屋子裏,還沒有坐過十二點鍾的權利嗎?”翠姨笑道:“那怎樣沒有?這屋子裏的東西,全是你的,你要在這裏坐到天亮也可以。但是……”金銓道:“能坐,我就不客氣坐下了,我不知道什麼叫著但是。”翠姨也坐到沙發上,便將金銓手上的雪茄,一伸手搶了過來。皺著眉道:“我就怕這一股子味兒,最是你當著人對麵說話,非常的難受。”金銓笑道:“我為了到你屋子裏來,還不能抽雪茄不成?”翠姨將雪茄遞了過來,將頭卻偏過去。笑道:“你拿去抽去,可別在我這裏抽,兩樣由你挑了。”金銓笑道:“由我挑,我還是不抽煙吧。”翠姨撇嘴一笑,將雪茄扔在痰盂子裏了。坐了一會兒,翠姨卻打開桌屜,拿了一本賬簿出來。金銓將賬簿搶著,向屜裏一扔,笑道:“什麼時候了,還算你的陳狗屎賬。”翠姨道:“我虧了錢呢,不算怎麼辦?算你的嗎?”金銓道:“算我的就算我的。難道你那一點小小的賬目,我還有什麼擔負不起嗎?”翠姨笑道:“得!隻要你有這句話,我就不算賬了。”於是把抽屜關將起來。金銓隨口和翠姨說笑,以為她沒有大賬,到了次日早晌,因為有公事,八點鍾就要走,翠姨一把扯住道:“我的賬呢?”金銓笑道:“哦!還有你的賬,我把這事忘了。多少錢?”翠姨笑道:“不多,一千三百塊錢。”口裏說著,手上扯住金銓的衣服,卻是不曾放。金銓笑道:“你這竹杠,未免敲得凶一點。我若是昨天不來呢?”翠姨道:“不來,也是要你出。難道我自己存著一注家私,來給自己填虧空嗎?”金銓隻好停住不走,要翠姨拿出賬來看。翠姨道:“大清早的,你有的是公事,何必來查我這小賬呢?反正我不能冤你。今天晚晌,你來查賬也不遲,就是這時候,要先給我開一張支票。”金銓道:“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翠姨道:“你打算讓我到哪家去取款呢?你就拿紙親筆寫一張便條得了。隻要你寫上我指定的幾家銀行,我準能取款,你倒用不著替我發愁。”金銓道:“不用開支票,我晚上帶了現款來交給你,好不好?”翠姨點點頭笑道:“好是好,不過要漲二百元利息。”金銓笑道:“了不得!一天工夫,漲二百塊錢利錢,得!我不和你麻煩,我這就開支票吧。”說著,見靠窗戶的桌上,放了筆和墨盒,將筆拿起,笑道:“你這屋子裏,會有了這東西,足見早預備要訛我一下子的了。”翠姨道:“別胡說,我是預備寫信用的。”說時,伏在桌沿上,用眼睛斜瞅著金銓道:“你真為了省二百塊錢,回頭就不來查賬了嗎?”金銓哈哈一笑,這才一丟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