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晚上,金銓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鈔票,送到翠姨屋子裏來。笑道:“這樣子,我總算對得住你吧?”翠姨接過鈔票,馬上就打開箱子一齊放了進去。金銓道:“我真不懂,憑我現在的情形,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要你挨餓,何以你還是這樣地拚命攢錢?這箱子裏關了多少呢?”說著,將手向箱子連連點了幾下。翠姨道:“我這裏有多少,有什麼不知道的?反正我的錢,都是由你那兒來的啊。你覺我這兒就攢錢不少了。你打聽打聽看,你們三少奶奶,就存錢不少,單是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閉,就倒了她三萬。我還有你撐著我的腰,我哪裏比得上她?”金銓笑道:“你可別嫌我的話說重了。若是自己本事掙來的錢呢,那就越掙的多越有麵子。若是滾得人家的錢,一百萬也不足為奇。你還和她比呢!”翠姨道:“一個婦人家,不靠人幫助,哪裏有錢來?”金銓道:“現在這話說不過去了,婦女一樣可以找生活。”翠姨道:“好吧?我也找生活去。就請你給我寫一封介紹信,不論在什麼機關找一個位置。”金銓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因站起身來,伸手拍著翠姨的肩膀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得找我。你也不必到機關上去了,就給我當一名機要女秘書吧。”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翠姨道:“你知道我認識不了幾個字,為什麼把話來損我?可是真要我當秘書,我也就去當。現在有些機關上,雖有幾個女職員,可是裝幌子的還多著呢。”金銓笑道:“難道還要你去給我裝幌子不成?”翠姨道:“瞎扯淡,越扯越遠了。”說著話,她就打開壁上一扇玻璃門,進浴室去洗手臉。金銓在後麵笑著,也就跟了來。到了浴室裏,隻見翠姨脫了長衣,上身一件紅鴛鴦格的短褂子,罩了極緊極小的一件藍綢坎肩,胸下突自鼓了起來。她將兩隻褂袖子高高舉起,露出兩隻雪白的胳膊,彎了腰在臉盆架子上洗臉。她扭開盆上熱水管,那水發出沙沙的響聲,直射到盆裏打旋渦,她卻斜著身子等水滿。這臉盆架上,正斜斜地懸了一麵鏡子,翠姨含著微笑,正半抬著頭在想心事。忽然看到金銓放慢了腳步,輕輕悄悄地繞到自己身後,遠遠伸著兩隻手,看那樣子,是想由後麵抄抱到前麵。當時且不做聲,等他手伸到將近時,突然將身子一閃,回過頭來對金銓笑道:“幹嗎?你這糟老頭子。”金銓道:“老頭子就老頭子吧,幹嗎還加上個‘糟’字?”翠姨將右手一個食指,在臉上輕輕耙了幾下,卻對金銓斜瞅著,隻管撇了嘴。金銓歎了一口氣道:“是呀!我該害臊呀。”翠姨退一步,坐在洗澡盆邊一張白漆的短榻上,笑道:“你還說不害臊呢?我看見過你對著晚輩那一副正經麵孔,真是說一不二。這還是自己家裏人,大概你在衙門裏見著你的屬員,一定是活閻羅一樣的。可是讓他們這時在門縫裏偷瞧瞧你這樣子,不會信你是小醜兒似的嗎?”金銓道:“你形容得我可以了,我還有什麼話說?”說著,就歎了一口氣。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個雪茄的扁皮夾子來,抽了一支雪茄,放在嘴裏。一麵揣著皮夾子,一麵就轉著身子,要找火柴。翠姨捉住他一隻手,向身後一拉,將短椅子拍著道:“坐下吧。”金銓道:“剛才我走進來一點,你就說我是小醜,現在你扯我坐下來,這就沒事了?”翠姨笑道:“我知道你就要生氣。你常常教訓我一頓,我總是領教的。我和你說兩句笑話,這也不要緊,可是你就要生氣。”
金銓和她並坐著,正對了那斜斜相對的鏡子。這鏡子原是為洗澡的人遠遠在盆子裏對照的。兩人在這裏照著影子,自然是發眉畢現。金銓對了鏡子,見自己頭上的頭發,雖然梳著一絲不亂,然而卻有三分之一是帶著白色的了。於是伸手在頭上兩邊分著,連連摸了幾下,接上又摸了一摸胡子,見鏡子裏的翠姨烏油油的頭發,配著雪白的臉兒,就向鏡子點了點頭。翠姨見他這種樣子,便回轉頭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我這樣佩服了你,你還要生氣嗎?”金銓道:“我並不是生氣。你看著鏡子裏那一頭斑白的頭發,和你這鮮花一朵並坐一處,我有些自慚形穢了。”翠姨道:“你打了半天的啞謎,我以為你要說什麼?原來是一件不相幹的事。慢說你身體很康健,並不算老。就是老的話,夫妻們好不好,也不在年歲上去計較。若是計較年歲,年歲大些的男子,都應該去守獨身主義了。”金銓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據你這樣說,老頭子也有可愛之道,這倒很有趣味啊!”說著,昂頭哈哈大笑起來。翠姨微笑道:“老頭子怎麼沒有可愛之道?譬如甘蔗這東西,就越老越甜,若是嫩的呢,不但嚼著不甜,將甘蔗水嚼到口裏,反有些青草氣味。”金銓走過去幾步,對了壁上的鏡子,將頭發理上兩理,笑道:“白頭發你還不要發愁,有人愛這調調兒呢。”說著,又笑了起來。因對翠姨道:“中國人作文章,歡喜搬古典,古典一搬,壞事都能說得好。老頭子年歲當然是越過越苦,可是他掉過頭來一說,年老還有點指望,這就叫什麼蔗境。那意思就是說,到了甘蔗成熟的時候了。書上說的,我還不大信,現在你這樣一說,古人不欺我也。”翠姨皺了眉道:“你瞧,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書?”金銓道:“不是我搬書,大概老運好的人,都少不得用這話來解嘲的。其實我也用不著搬書。像你和我相處很久,感情不同平常,也就不應該嫌我老的。”說著,又笑起來。翠姨道:“你瞧,隻管和你說話,我放的這一盆熱水,現在都涼過去了。你出去吧,讓我洗澡。”金銓道:“昨天晚晌天氣很熱,蓋著被出了一身的汗。早晌起來,忙著沒有洗澡,讓我先洗吧。”翠姨道:“我們蓋的是一床被,怎麼我沒有出汗呢?你要洗你就洗吧。”說著,就起身出浴室,要給他帶上門。金銓道:“你又何必走呢?你花了我那些錢,你也應該給我當一點小差事。”翠姨出去了,重新扶著門,又探了頭進來笑問道:“又是什麼差事?”金銓道:“勞你駕,給我擦一擦背。”說時,望了翠姨笑。翠姨搖著頭道:“不行不行,回頭濺我一身水。”金銓道:“我們權利義務,平等待遇,回頭你洗澡,我是原禮兒退回。”翠姨道:“胡說!”一笑之下,將門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