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燕市書春奇才驚客過 朱門憶舊熱淚向人彈(3 / 3)

我心裏想,這樣一個人,我猜她有些來曆,果然不錯。隻是她所說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樣一個家庭呢?後來我把她的話,告訴了給她找館的那個朋友。那朋友很驚訝,說道:“難道是她嗎?她怎樣還在北平?”我問道:“你所說的她,指的是誰?”我那朋友搖搖頭道:“這話太長,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見見。”我道:“她究竟是誰?你說給我聽聽看。”我的朋友道:“現在且不必告訴你,讓我見了她以後,那一天晚上你扇一爐子大火,沏一壺好茶,我們聯床夜話,我來慢慢地告訴你,可當一部鼓兒詞聽呢。”他這樣說,我也不能勉強。但是我急於要打破這個啞謎,到了次日,我便帶他到金太太家裏去,作為三次拜訪。不料到了那裏,那冷宅的一張紙條,已經撕去了。門口另換了一張招租的帖子。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我的朋友道:“不用說,這一定是她無疑了。她所以搬家,正是怕我來找她呀。既然到此,看不見人,進去看看屋子,也許在裏麵找到一點什麼東西,更可以證明是她。”我覺得這話有理,便和他向前敲門。裏麵看守房子的人,以為我們是賃房的,便打開門引我二人進去。我們一麵和看守屋子的人說話,一麵把眼睛四圍逡巡,但是房子裏空空的,一點什麼痕跡都沒有。我的朋友望著我,我望著他,彼此微笑了一笑,隻好走出來。走到院子裏,我的朋友,看見牆的犄角邊,堆著一堆字紙。便故意對著看屋子的人道:“你們把字紙堆在這裏,不怕造孽嗎?”說時,走上前便將腳撥那字紙。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於是兩個人四道眼光,像四盞折光燈似的,射在字紙堆裏。他用腳撥了幾下,一彎腰便撿起一小卷字紙在手上。我看時,原來是一個紙抄小本子,燒了大半本,書麵上也燒去了半截,隻有“零草”兩個字。這又用不著猜的,一定是詩詞稿本之類了。我本想也在字紙堆裏再尋一點東西,但是故意尋找,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也就算了。我的朋友得了那個破本子,似乎很滿意的,便對我說道:“走吧。”

我兩人到了家裏,什麼事也不問,且先把那本殘破本子,攤在桌上,趕緊地翻著看。但是書頁經火燒了,業已枯焦。又經人手一盤,打開更是粉碎。隻有那兩頁書的夾縫,不曾被火熏著,零零碎碎,還看得出一些字跡,大概這裏麵,也有小詩,也有小詞。但是無論發現幾個字,都是極悲哀的。一首落真韻的詩,有一大半看得出,是:

……莫當真,浪花風絮總無因。燈前閑理如來懺,兩字傷心……

我不禁大驚道:“難道這底下是押‘身’字?”我的朋友點點頭道:“大概是吧?”我們輕輕翻了幾頁,居然翻到一首整詩,我的朋友道:“證據在這裏了。你聽,”他便念道:

銅溝流水出東牆,一葉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斷,隻從鴉背看斜陽。

我說道:“胎息渾成,自是老手。隻是這裏麵的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我的朋友道:“你看這裏有兩句詞,越發明了。”我看時,是:

……說也解人難。幾番向銀燈背立,熱淚偷彈。除是……

這幾句詞之後,又有兩句相同的,比這更好。是:

……想當年,一番一回腸斷。隻淚珠向人……

我道:“詩詞差不多都是可供吟詠的,可惜燒了。”我的朋友道:“豈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夠人可歌可泣呢。”我道:“你證明這個金太太,就是你說的那個她嗎?”我的朋友道:“一點不錯。”我說道:“這個她究竟是誰?你能夠告訴我嗎?”我的朋友道:“告是可以告訴你。隻是這話太長了,好像一部二十四史,難道我還從三皇五帝說起,說到民國紀元為止嗎?”我想他這話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個主意了。這回過年,過的我精窮,我正想作一兩篇小說,賣幾個錢來買米。既然這事可歌可泣,索性放長了日子幹,你緩緩地告訴我,我緩緩地寫出來,可以作一本小說。倘若其中有傷忠厚的,不妨將姓名地點一律隱去,也就不要緊了。”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樣告訴你,你怎樣寫得了。須知我告訴你時,已是把姓名地點隱去了哩。再者我談到人家的事,雖重繁華一方麵,人家不是嚴東樓,我勸你也不要學王鳳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憑我也不會作出一部?金瓶梅?來,你隻要把她現成的事跡告訴我,省我勾心鬥角、布置局麵,也就很樂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設若我造一篇謠言哩?”我笑道:“當然我也寫上。作小說又不是編曆史,隻要能自圓其說,管他什麼來曆?你替我搜羅好了材料,不強似我自造自寫嗎?”我的朋友見我如此說,自然不便推辭。而且看我文丐窮得太厲害了,也樂得讚助我作一篇小說,免得我逢人借貸。自這天起,我們不會麵則已,一見麵就談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談,足夠我十天半個月的投稿。有時我的朋友不來,我還去找他談話。所幸我這朋友,是個救急而又救窮的朋友,立意成就我這部小說,不嫌其煩地替我搜羅許多材料,供我鋪張。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經一個年頭,我這小說居然作完了。至於小說內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為事實雖是夠那樣的,但是我的筆笨寫不出來,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麵就是小說的正文,請看官慢慢去研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