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了半夜,身子實在疲倦了,回家一餐飽睡,睡到次日十二點,方才醒過來。胡亂吃了一餐早飯,便到落花胡同來,站在冷家院子裏就先嚷道:“還有月餅沒有?趕著吃月餅的來了。”冷太太笑著迎了出來說道:“有有,昨天我們就等你來吃月餅,等了半晚也不見來,我猜大概是聽戲去了。”燕西道:“可不是聽戲去了,而且還是我做東呢。”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來。清秋一隻手掀了門簾子,一隻手撫著頭發笑道:“早哇!”燕西笑道:“現在雖然有一點多鍾,但是我剛剛起床不多大一會兒。”清秋道:“昨天晚上,大概是樂了一晚上,所以今天早上起不來。”燕西道:“本來聽戲回來,就不早了,回來之後,接上家裏人又拉著賞月,直到兩三點鍾才睡。”清秋道:“昨天晚上的月亮,實在不錯,真讓我看了舍不得睡。”燕西笑道:“據我猜,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會錯。”清秋笑道:“我隻聽說八月十五賞月,沒有聽說八月十六賞月的。今晚的月亮,縱然不錯,也過了時候,有什麼意味?”燕西道:“反正隻要月色好就是了,管他是哪一天呢?”說話時,冷太太進屋子料理果品去了。清秋笑道:“你極力說今天晚上的月色好,那是什麼意思?”燕西笑道:“你還問什麼?你早知道了,還不是我要請你賞月。”清秋道:“昨天你不請我賞月,今天卻來賞這一輪殘月,我不幹。”燕西道:“昨天白天,我來和你拜節的,你又出去了,晚上想來呢,偏是又走不開。今天晚上我請你公園裏月亮下走走,你去不去?”正說這話,冷太太恰好出來了。清秋不好怎樣答複,冷太太也就沒有做聲。韓媽忙著,早擺下好幾碟子果品。清秋笑道:“這是俗套,要說請,那就俗上加俗。聽你便,你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燕西笑道:“我是不客氣,但是主不請,客不飲。”說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清秋笑道:“你還說主不請,客不飲嗎?話沒說完,先就飲上了。”燕西一想,也笑起來。冷太太捧了一管水煙袋在旁邊一張椅上,斜著坐了,她見燕西笑容滿麵地在那裏吃糖炒胡桃仁。清秋站著在小屏風下,也含著微微的笑容。冷太太慢抽著水煙,眼看這一對少年,真是一雙璧人,讓他們婚姻成就,也是平生心願。本來呢,上次他們五小姐來了,這婚事就有進行的機會,偏是清秋舅父一到天津去了,這邊衙門裏倒教他在那裏辦事,老不能回來,這婚事也就無人好出麵來提了。燕西見冷太太滿麵笑容,隻對自己看著,倒不好意思起來。因笑道:“我就喜歡吃花生仁胡桃仁這些東西,伯母看我吃得太多嗎?”冷太太笑道:“這是我們家裏炒的,有的是,你吃吧。”燕西笑著對清秋道:“很好吃。再送我一點,讓我帶回去吃吧。”清秋聽說,轉身就要進房去拿。燕西道:“不忙,我今天不回家了,就在隔壁住著。因為我有一個朋友,打算搬家,要接住這房子。我趕緊收拾東西,騰出房子來,我今天要把這些小件古董先收拾起來,明後天就要來搬笨重家具了。”清秋聽了這話,心裏倒覺得有一樁什麼心事似的。因問道:“是真的嗎?上半年,你們如火如荼,弄得非常熱鬧。現不到幾個月就這樣冰消瓦解,真是虎頭蛇尾。”燕西道:“我不是早說了嗎?家父早就要我搬回去。我隻敷衍故事,一麵在家裏鋪張,一麵仍舊保存這裏的屋子。我也聽了金榮的話,把廚子聽差全都撤銷了。這裏隻用兩個人看守房子。不料這樣一來,更不方便,要一杯茶水,都極費事。所以我想有朋友來接著住也很好。他家裏人口並不多,可以騰出一部分屋子來。我們一些朋友,若是還願意把詩社辦下去,依舊可以不搬家,費用一層那就省得多了。”清秋微笑道:“像金七爺這樣貴家公子,還省幾個小錢嗎?”燕西笑道:“這是罵我的話了。我是隻會花錢,並不掙錢的人,若是再要不約束一點,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冷太太聽到這裏,就插嘴說話了。笑道:“像府上這樣的人家,還在乎金先生掙錢哪?而且你還是求學的時代,現在也談不到此。”燕西道:“掙錢不掙錢,倒不要緊。可是太浪費了,怕將來用慣了,不能收束,也是不好。”冷太太口裏噴著煙,點了一點頭道:“這話很對,不惜錢,也惜福。”清秋笑道:“哎喲,這哪裏又用得著你老人家搬出陰騭文來呢?七爺也不過是幾句客氣話罷了。”冷太太對燕西笑道:“上了年歲的人說話,總有些迷信的,不要見笑。你那邊既然沒有廚子,不必客氣,下午就在我這裏便飯。”燕西道:“可以可以,但是伯母務必隻要弄些家常菜,不要太多了。”冷太太笑道:“家常菜也是沒有什麼可吃,就是特別辦一些菜,把府上的菜一比,也簡直不成東西。所以這一層倒不用得你先聲明。我這並不是客氣話,實在是這樣的。”燕西道:“若論起花錢來呢,舍下是廚子弄的,當然不同些。但是天天開那些大魚大肉,吃得人怪膩的。他們做的,是他們的做法,和家常菜不同,而且裏麵加上許多佐料,許多味之素,把菜的原味,都失掉了。”冷太太笑道:“要吃別的什麼,怕辦不到,若是要吃小菜,這很不難,我可以多多地辦上幾樣。”燕西道:“那樣才好。”冷太太說時,便去吩咐韓觀久買小菜。燕西笑著對清秋道:“這樣一來,又要勞你的駕了。”清秋笑道:“你就猜準了是我做菜嗎?”燕西笑道:“我想一定是這樣。”清秋道:“算你猜著了,你把什麼謝我哩?”燕西道:“坐汽車逛西山,好不好?”清秋道:“你怎麼老提這一件事?”燕西道:“你不是常說要到郊外去吸新鮮空氣嗎?我已經預算好了,就是明天去吧。”清秋笑道:“你真是一個忙人。逛一趟西山,都得預算日子。”燕西道:“不是忙。既到西山去,就應該痛痛快快地玩一日。什麼事都要擺脫它,然後才不心掛兩頭,你說是不是?這兩天天氣很好,明天又是星期。你也沒有事,這也算是難遇到一個日子。”清秋道:“你不用轉彎抹角說上許多,幹脆,你就是要我和你一路出城就是了。”燕西笑道:“那麼,你是去定了?我在哪裏等你呢?”清秋道:“不要那樣鬼鬼祟祟的。幹脆,就和我母親說明,說是一路逛山。”燕西道:“那不好吧?一來我不好意思說,二來我又怕碰釘子。”清秋道:“你不必說,你明天將汽車開到你門口,大大方方地等我就是了。”燕西道:“好極了。從來我沒有看見你這樣痛快答應我的什麼事。”一會兒冷太太來了,大家說了一陣閑話,燕西就到那邊監督著人收拾零件陳設。他看了看,凡是家裏不知道的東西,他都不要,並攏在一處,用藤籮提著,一籮一籮地送到冷家來。大凡富貴人家的東西,在一般平常的婦女看來,都覺可愛。燕西那邊的陳設,冷太太心愛的就多,現在送來很不少,冷太太自是歡喜。到了晚上,燕西就在這邊吃飯。果然依著燕西的話,弄了不少家常小菜。燕西見冷太太越發解放了,心裏很是歡喜,吃過飯之後,又在冷太太家裏閑談了一會兒,一看冷太太並沒有絲毫不快的樣子,這也就是很可高興的一件事。因此,大家越談越入港,一直到十二點鍾才去睡覺。
到了次日,清秋和她母親說,說要借燕西的汽車,去逛半天西山。同陣去的,是兩個同班的女同學。冷太太道:“是哪幾個人?”清秋道:“不很到我們家裏來,你不認得。”冷太太道:“玩玩不要緊,不過要早些回來,若是回來晚了,就會關在城外的。”清秋道:“何至於玩到那樣,在三四點鍾,我就要回來。”冷太太聽她說如此,就不加以追究了。
到了十一點鍾,燕西那邊派人來對韓媽說,汽車已經預備好了。清秋聽說,就向這邊來,走到大門口,大小汽車夫都已上車。燕西坐在車裏,見她來了,又點頭,又招呼,連連笑道:“上來上來。”燕西將車門打開,讓清秋上車。清秋一坐下,喇叭嗚的一聲,車子就開走了。燕西問道:“伯母現在真開放了,男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這樣,對於別的人是辦不到的。但是公開地說和你出來玩,我還怕碰釘子,我隻是說借你的車子用一用。”燕西笑道:“這話有些勉強,你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車子上哪兒去呢?”清秋道:“這也無非是掩耳盜鈴,她又何嚐不知道我們是一路出去玩呢?”燕西道:“老伯母倒是一個慈祥愷悌的人,和我的母親差不多。我的母親,人真和善,將來你就可證明這話了。”清秋聽他說到這裏,就默默不語,隻是向車窗子外麵看去。燕西笑著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不言語?”清秋皺眉道:“你不要提這兒個吧,你一提這兒,我滿肚子都是心事。”燕西道:“有什麼心事?”清秋對前麵車夫座上努了一努嘴,沒有做聲。燕西會意,也就不說什麼。車子出了西直門,隻見遠遠近近,那些莊稼地已經將高粱麥子都割去,一片平原,其中夾些半青半黃的樹木,空氣非常清爽。汽車走得很快,風由當麵吹來,人聞到鼻子裏去,精神很是爽快。清秋笑道:“好些日子沒到城外來,突然出城,非常有趣。”燕西道:“我老早就要你出城來玩,你總不肯來,現在你也說痛快了。以後我想若是沒事,我們就坐車子到西山來談談,豈不痛快?”清秋道:“一逛西山就是一天,老是來逛,我不要上學了嗎?”燕西道:“我們就擇定禮拜日來得了。每個禮拜來一次,你看好不好。”清秋笑道:“你做事就是這樣躐等。第一次來逛,還在路上,這又談到以後的事了。”燕西道:“我並不是躐等。我是想到哪裏,就是說到哪裏。”清秋道:“惟其如此,你說到哪裏,也就忘到哪裏了。你說是不是?”燕西笑道:“你這話有根據嗎?”這時候,車子已經到了玉泉山。清秋目視窗外山頂上的一列古屋,幾層小塔,越來越迎上前來,正出了神,燕西問她的話,她卻沒有留神。燕西又以為是自己的話或者逼得太緊了,她說不出所以然。因此,也就不願向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