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佳節動襟懷補遊郊外 秋光撲眉宇更入山中(2 / 3)

車子到了八大處,停在山腳下一片空場上。燕西走下車,清秋下來,就一把攙著。這裏便是西山旅館的門外,那門外露台下,許多茶座都坐滿了人,有一大半卻是外國人。雖然其中還有一二處空座,清秋嫌是外國人當中,不願坐下。隻管上前走。走過這裏,有一片空地,有兩個空座,正在那個小花圃後麵,望著上碧摩崖的山脈迎麵而去。清秋笑道:“就是這裏好。”燕西道:“你總是這樣,要到這人不到的地方。坐在這裏,要個茶水,要個點心,也不方便。”清秋隨身向一張藤椅上一坐,笑道:“你是來看山的呢?還是來喝茶吃點心的呢?要為吃點心而來,我就不說了。若是說看山,總以這兒的地方算好吧?”燕西道:“我是無可無不可。你既然說這裏好,我就在這裏坐下,這也就算很肯聽話的了。”說時,躺在藤椅上兩腳一伸,說道:“好空氣,舒服!”清秋笑道:“這是闊人說的話。你看山腳下那些抬轎的,三百六十天,天天在這裏坐著,也不見得他說一句舒服。他們是不在乎空氣好不好,若是能到你們廚房裏去,聞著一陣肉香,恐怕他們才說是舒服呢。那些地方是你們所不肯到的地方吧?”燕西笑道:“你很反對資產階級呢。這樣說,我找個小事混混,我們一塊兒去過清苦的平民日子,好不好?”清秋抿嘴一笑,什麼也不說。手捏著一塊花綢手絹子,托著左腮,對著山色出神。燕西也順著她的眼光看去,隻見山上的高低鬆樹,綠色格外蒼老了。樹中所夾雜的各種果樹,葉子都有一半焦黃,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起來。那風吹過去,刮著那些黃葉,飄飄泊泊,一陣一陣,四處飛舞。山上的草,這個日子,都長得有二三尺長。草叢裏長的那小樹,剛剛過草頂,越是黃得多。就是那些草,也就東倒西歪,黃綠相間。陽光射著,便覺得一帶山色,黃的成分比綠的成分居多。燕西笑道:“秋天景致真也是極有風趣。可是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秋色,來得更快,那是怎麼一回事?”清秋先還是一麵出神,一麵聽他說話,後來不覺撲哧一笑。燕西道:“你笑什麼?”清秋笑道:“你是剛才在老師麵前學了手藝去,馬上就要在老師麵前賣弄。”燕西道:“這是什麼話?”清秋道:“上次我不和你說了嗎?秋風先瘦異鄉人。你說今年秋天來得更快,分明是在這句詩上套下來的。”燕西笑道:“奇不得人家說我有了個新老師,學問進步多了,所以現在說話,很是文雅。難道我從前在老師麵前沒有領教以前,連話都不會說嗎?”清秋怕他誤會了,連忙笑道:“你發什麼急呢?那句詩,也不是我作的。不但你沒有套他的話,就是套他的話,也是學古人的話,與我什麼相幹?我不過捉著一個空子,說一句笑話罷了,你怎麼左一句老師,右一句老師叫起來?讓人家聽了,什麼意思?”這西山飯店裏的茶房,是認得燕西的,便不用燕西吩咐,早是沏了一壺紅茶,盛了兩碟點心,一路送來了,放在桌上。清秋見紅茶來了,就斟了一杯,送到燕西麵前,微微笑道:“別生氣,請喝茶。”燕西見她這種情形,大有賠罪的意味,心裏更是不安,笑道:“這是什麼意思?我是笑話,你倒認真嗎?”清秋道:“什麼認真?我給你斟上一杯茶,無非是客氣,難道還有什麼惡意?”燕西站起來,不做聲,也給清秋斟上一杯茶,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清秋不便拒絕,隻好站起來笑道:“謝謝。”燕西不往下追究,清秋更是不願意追究。因此,兩人對了笑一笑,把這事就揭了過去了。清秋望著山上的黃葉,笑道:“你看這樣深的秋色,像圖畫一般,有多麼好!我要是一個畫家,一定要把它畫將下來。”燕西道:“現在我兩人都不是畫家,那怎麼辦呢?”清秋道:“可以作……”到這裏,忽然想起剛才一樁公案,連忙把這句話縮了轉去。燕西說話,向來是不留意的。因就笑道:“要我作詩嗎?那簡直是讓我受罪。”清秋笑道:“你這幾個月,詩才大有進步,怎麼說作詩是受罪?”燕西笑道:“我又不敢班門弄斧,你怎麼知道我的詩才大有進步了?”清秋道:“我聽到我舅舅說起你的詩,總是誇獎得了不得。我是想請教,又沒有機會。”燕西笑道:“今天在這兒,就是考我的機會嗎?”清秋道:“你不要說這樣的俏皮話,成不成?”燕西道:“不是俏皮話,我是真心話。無論如何,我的學問,不能如你。這一點,我還沒有自知之明嗎?而且我還存了一個心事,我們早早結合,以後我就可以跟著你補習補習一點國文。”清秋豎起一個食指,耙著臉道:“一個男子漢,說出這種話,豈不害臊?”燕西笑道:“在你麵前說軟話,也不算害臊。我不說,我的學問就會高似你嗎?”清秋道:“人家男子漢,以不能勝過婦女為恥,你倒甘心退讓。”燕西道:“這也不是自我作古。人家不是早已說過,拜倒石榴裙下嗎?我也是拜倒石榴裙下一分子了。”清秋隨手掏了塊餅幹,一隻手撐了頭,一隻手送到嘴裏,慢慢咀嚼。眼睛還是看著滿山的黃葉。

這個時候,西風停止了,那深草裏的蟲聲,卻是嘰嘰喳喳地又起又落。聽了讓人心裏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他們坐在這前麵,正是一株洋槐樹。天氣冷了,這樹就枯黃了不少的樹葉。忽然之間,有一陣稀微的西風,把樹上的枯黃葉子,吹落了一兩片,在半空中隻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他們吃茶的桌上來。清秋用手捉了一片葉子,舉到眼麵前一看,笑道:“秋氣真是深了,樹葉黃到這種樣子,若是再過十天半月,樹葉一落空,就更顯得淒涼慘淡了。人生的光景,也是這樣容易過。”燕西笑道:“惟其如此,所以我說少年人應該及時行樂。但是你對於我這話,總不大同意,以為行樂是人生墮落的行為。”清秋笑道:“你所說的行樂,是和別人不同的。我們所認為行樂,看花賞月,遊山玩水,這都是行樂。你所說的行樂,是越熱鬧越好,嫖賭吃喝穿,門門都到。這裏說是行樂,豈不讓天下人群趨於下流一途?”燕西道:“然而我所說的行樂,並不是吃喝嫖賭穿,你為什麼說我也是墮落呢?”清秋低了頭,半天不做聲。燕西道:“我覺你是中了舊書的毒,有些地方,你簡直是自己拘束自己,自尋苦惱。”清秋笑道:“你這是無理取鬧了。為這個事,怎樣能牽扯到讀舊書上去?”燕西道:“我覺得你那樣遵守周公孔子之禮,我有些不同意。對於一般社交上,你要那樣,我還讚成。但是對我,也是這君子人也似的,倒有些酸溜溜。”清秋默然了一晌,慢慢地說道:“並不是我酸溜溜。你想,日子正長,我們何必……”說到這裏,便停頓了。燕西笑道:“隨便怎樣,你是說不出一個理由來。走吧,我們在這山路上散散步吧。有話走著說,那更是有趣。”燕西也不問清秋是否同意,拿了她的花傘,向上撐開,笑道:“走!走!”清秋牽著衣襟,站了起來,笑道:“其實,坐坐也就行了,何必走?我有些怕累。”燕西舉了傘,給清秋擋住陽光,左手攙住她一隻胳膊,笑道:“怕累?我攙著你得了。”於是二人並肩在一把花傘之下,穿過那小花圃,慢慢地走著,行上山腳的一條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