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佳節動襟懷補遊郊外 秋光撲眉宇更入山中(3 / 3)

這時候,雖然遍地秋風,滿林黃葉,但是山裏長的那野花,黃的紫的,開著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兒,也幽媚動人。草裏的小蚱蜢兒、小黃蝴蝶兒,迎著風勢,在日光裏亂飛。仿佛之中,這草叢裏有一種清芬之氣。清秋道:“你聞聞,這種香味,有多麼好?在城裏蓋園子,無論蓋得怎麼好,這樣天然的景象,是沒有法子可以得到的。你府上什麼都有,怎樣不在西山蓋一所別墅?”燕西道:“怎樣沒有?不過現在送給人了。”清秋道:“為什麼蓋屋子,倒讓給別人?”燕西笑道:“我要說出來,你又要罵資產階級了。”清秋笑道:“你倒好像是我罵怕了,一討論什麼問題,總要先封我一句門。”燕西笑道:“不是你罵怕了,我是很以出於資產階級自愧。”清秋道:“不要說這個題外的問題,你還是說何以把別墅送了人吧。”燕西道:“就在這山裏頭,我們原蓋了一所別墅,屋子雖不多,也有二十多間,一個院子還帶一個花圃。在這山上,不算小了。可是這樣一來,花費就大了,要用兩個廚子,兩個聽差,一個花兒匠。屋子裏東西,而且時常損壞,總要添補。”清秋道:“那也是自然之理,算什麼耗費?”燕西道:“你不知道,從前沒有蓋別墅的時候,你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我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後來真有別墅了,大家各住了兩天,都覺得悶得慌,不再來了。就是偶然到西山來一次,也隻到山腳下西山飯店為止,就不願意再上山了。因此,那座別墅放在山頭上,就讓幾個底下人,在那裏大享其福。一個月雖然不過百十塊錢,三年下來簡直就可驚,一過三年,都是這樣。後來家母想起來了,說我們這事,未免太傻,不如把幾個底下人叫他回城,把門鎖起來。但是這又有問題,沒有人管理,花木是要死幹淨,就是屋子,也容易損壞,不到一年,這屋子就要倒了。於是就有人說,把這屋子賣了。不過賣屋子是和體麵有關係的事,若是人家誤會了,說是金家要賣產業了,豈不是笑話?所以非常為難,留是留不得,賣又賣不了。後來有一個美國人,和家父交情很好,家父樂得做個人情,把那別墅讓給他住了。”清秋道:“這美國人,倒是子產之魚,得其所哉了。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這山上吧?”燕西道:“他倒是很有準的,每逢星期六上山,逢星期一下山。他倒也不肯白住,每年總送一點東西給我們。就是房子壞了,也歸他修補。”清秋道:“這樣說來,這屋子不也像租界一般,暫時歸美國人管。論起產業,還是你金府上的。”燕西說:“那是自然。”清秋道:“若是要收回來呢,費事不費事?”燕西道:“總不至於費事吧?”清秋道:“若是如此,我就主張收回來。”燕西笑道:“為什麼收回來?你願住在山上嗎?”清秋默然不做聲,隻是向前走去。燕西笑道:“今天是禮拜,美國人一定在山上的,我們去拜訪他,引你看一看房子,你看好不好?”清秋將手表一看,不過是一點鍾,問道:“路遠不遠?下山不會晚嗎?”燕西道:“山下有的是轎子,我們坐轎子去得了。”清秋見路邊鬆樹底下有一塊圓石頭,隨身就坐在石頭上,因點著指頭算了一算,笑道:“一來一去,至少也得三個鍾頭,下得山來,就是四點鍾了。”燕西道:“就是四點鍾回家,來得及呀。”說著,他也挨身在石頭上坐下。

這個地方,是一條小路,並沒有人來往,隻是風吹著樹葉子的聲音,像下猛雨一樣,沙沙地一陣一陣過去。腳下的草被風吹著,也像水上的浪紋,一層一層地向下風倒著。清秋看著,未免出了神。燕西見她一隻手撐在石頭上,用手一摸,卻是冰涼。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發愣了,坐轎子上山去吧。”清秋回頭一笑。燕西道:“天氣還不十分涼,我走得十分發熱,你怎樣手是冰涼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頭,讓石頭冰著的,並不是身上發涼。”燕西握住她的手,見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隻細鎖鏈翡翠片的欽金鐲的,別有風致。便笑道:“這金鐲你倒戴得很合適。你從前就不喜歡什麼金的玉的,我很反對。我以為這些金玉的東西,在俗人身上,增長俗氣、在美人身上,就會添出不少的美麗來。人生在世,無論是男是女,誰不愛好?你瞧,那萬牲園的孔雀,看見人穿了綢緞,它還要開屏呢。你從前反對美麗的辦法,我覺不對。”清秋道:“提到這一副金鐲,我是謝謝你。但我在母親麵前還不敢說是真的,不過說是假的罷了。所以我為這個,我非和你出門我是不戴的。我雖不是俗人,你恭維我的‘美人’兩個字,我也不敢拜領。不過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願意這樣辦,我就這樣辦。”燕西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你這話的意思,就是士為知己者死……”清秋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不是說我女為悅己者容嗎?其實,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為悅己者容哩。你是交際很廣的了,你去見女朋友的時候,不刮臉,不理發,不穿得很好的去嗎?這猶小焉者也,今古男子,為了女子犧牲性命財產的,多著呢。我以為那個‘士’字,改一個‘男’字,比較的妥當些。”燕西笑道:“這一改,我倒沒有什麼不同意。就是你說我交際很廣,我不能服你這句話。”清秋笑道:“你所認識的女朋友,有小姐、有女學生、有戲子,還有交際明星,豈不是交際很廣?”燕西道:“這是哪裏來的謠言?全沒有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沒有,大家心裏明白就是了。”

燕西道:“不要說了,我們上山去逛吧。”說畢,跑下山來,對茶房招了一招手。茶房過來,燕西道:“你給我雇兩乘小轎,到山上金家花園。”茶房道:“是來回的嗎?”燕西聽了,躊躇了一會子,說道:“就雇來回的吧,回頭再說得了。”茶房雇轎子,是有好處的,連忙雇就了抬到山腳下。清秋因一人坐在那裏,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來。一看那轎子,先不由笑起來。原來是兩根轎杠,抬著一把小藤椅。椅子上有幾根小竹竿,撐著一個小藍布棚兒。椅子底下,吊下一塊小木板,繩子拴在轎杠上,看那樣子,就是踏腳的。清秋笑道:“就是這樣子的嗎?坐上去,要掉下來的。”轎夫都說道:“很是穩當的,一點也不要緊。小姐,你坐上去,試試看,準沒有錯。”燕西聽他這樣說,先就坐上轎子去,對轎夫道:“你抬起來試試。”兩個轎夫聽說,果然抬著轎子顛了一顛,燕西兩隻腳踏著板子,伸了一伸。對清秋也招了招手道:“你坐上吧。很穩當的,而且很舒服。”清秋手指點著燕西笑道:“摔下來,你得保我的險。”燕西道:“坐上吧,我保你的險,準沒有錯。”清秋因為他已坐上,也隻好坐了上去。兩乘轎子沿著山邊小徑,一路上去。這一去,在他倆愛情史上,卻占了重要之一頁,與平常人遊山,卻是不同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