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有使自北來,自稱燕山衛王百戶,持書一函,署雲:“豫王致書史老先生閣下。”史公上其書於朝,而厚待使者,遣之去。至是大兵既集,降將李遇春等,以豫王書來說降。又父老二人,奉豫王令,至城下約降。因縋健卒下,投其書並父老於河,李遇春走。豫王複以書來者凡五六,皆不啟,投之火中。部將押佳者,本降夷也,匹馬劫大兵營,奪一馬,斬一首而還。公賞以白金百兩。是時,李成棟駐高郵,劉澤清與淮陽巡撫田仰駐淮安,皆擁兵不救。大兵攻圍甚急,外援且絕,餉亦不繼,而高岐風、李棲鳳,將欲劫史公以應大兵。公曰:“揚州吾死所,君等欲富貴,各從其誌,不相強也。”李、高中夜拔營而去。諸將多從之。公恐生內變,皆聽其去,不之禁。自此備禦益單弱矣。“
四月十九日,公知事不支,召史得威入,相持哭。得威曰:“相國為國殺身,得威義當同死。”公曰:“吾為國亡,汝為我家存。吾母老矣,而吾無子女,為吾嗣以事吾母。我不負國,汝無負我!”得威辭曰:“得威不敢負相國,然得威江南世族,不與相國同宗,且無父母命,安敢為相國後?”時劉肇基在旁泣曰:“相國不能顧其親,而君不從相國言,是重負相國也。”得威拜受命。公遂書遺表,上宏光皇帝,又為書一遺豫王,一遺太夫人,一遺夫人。一遺伯叔父及兄若弟。函封畢,俱付得威曰:“吾死,汝當葬我於太祖高皇帝之側,其或不能,則梅花嶺可也。”複操筆書曰:“可法受先帝恩,不能雪仇恥,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士,受慈母恩,不能備孝養。遭時不造,有誌未伸,一死以報國家,固其分也。獨恨不從先帝於地下耳。”書畢,亦付得威。
二十五日,大兵攻愈急。公登陴拜天,以大炮擊之。大兵死者數千人。俄而城西北崩,大兵入。公持刀自剄,參將許謹救之,血濺謹衣。未絕,令得威刃之。得威不忍。謹與得威等數人,擁公下城至小東門。謹等皆身被數十矢死,惟得威獨存。時大兵不知為史公,公大呼曰:“吾史可法也!”大兵驚喜,執赴新城樓見豫王。王曰:“前書再三拜請,不蒙報答,今忠義既成,先生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任也。”公曰:“吾天朝重臣,豈可苟且偷生,得罪萬世!願速死,從先帝於地下。”王反覆說之,不可。乃曰:“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名。”公曰:“城亡與亡,吾死豈有恨?但揚州既為爾有,當待以寬大。而死守者,我也。請無殺揚州人。”王不答,使左右兵之,屍裂而死。闔城文武官皆殉難死。
初,高傑兵之至揚州也,士民皆遷湖瀦避之,多為賊所害,有舉室淪喪者。及北警戒嚴,郊外人皆相扶攜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長號,哀聲震地。公輒令開城納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
公既死,得威被執,將殺,大呼曰:“吾史可法子也!”王令許定國鞫之。逾旬,乃得免。既免,亟收公遺骸。而天暑,眾屍皆蒸變不能辨識,得威哭而去。先是得威以公遺書藏於商人段氏家,至是往段氏,則段氏皆死。得威旁徨良久,忽於破壁廢紙中得之,持往南京,獻於太夫人。其辭曰:“兒仕宦凡有二十八年,諸苦備嚐,不能有益於朝廷,徒致曠違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天地之間!今日殉城,死不足贖罪。望母委之天數,勿複過悲。副將史得威,完兒後事,母以親孫撫之。”其遺夫人書曰:“可法死矣!前與夫人約,當於泉下相俟也!”其遺伯叔父若弟書曰:“揚州旦夕不守,一死以報朝廷,亦複何憾!獨先帝之仇未報,是為大恨耳。”遺豫王書不得達,其辭曰:“敗軍之將,不可言勇;負國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實有餘恨。得以骸骨歸葬鍾山之側,求太祖高皇帝鑒此心,於願足矣。宏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書。”
當揚州圍時,總兵黃斌卿、鄭彩守京口常鎮,巡撫楊文驄駐金山。五月初十日夜,大霧橫江,大兵數十人,以小舟飛渡南岸,兵皆潰。鎮海將軍鄭鴻逵,以水師奔福建。黃斌卿、鄭彩、楊文驄,皆相繼走。鎮江遂失。而汴城伯趙之龍,已先於初五日夜,使人賚降書,往迎大兵矣。馬士英奉皇太後如杭州。上幸太平,入黃得功營。十八日,豫王入南京。劉良佐來降。二十二日夜,良佐率其兵犯駕,左柱國太師靖國公黃得功死之。其將田雄、張傑等,奉上如大兵營。
明年春三月,史得威舉公衣冠及笏,葬於揚州郭外梅花嶺,封坎建碑,遵遺命也。已而敕賜旱西門屋一區,以處其母妻,有司給粟帛以養之。
歲戊子,鹽城人某,偽稱史公,號召愚民,掠廟灣,入淮浦,有司乃拘係公母妻江寧。有鎮將曰:“曩者淮揚之下,吾為前鋒,史公實死吾手。賊固假托名李者,行當自敗,何必疑其母妻哉?”乃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