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爾謝涅夫仍舊一聲不吭,並在平坦的道路上疾走著。前方,在樹木之間,開始閃現出燈光,這是他所居住的那個小村子的燈光;全村僅有十幢不大的別墅。在村頭,在路左側的兩棵枝葉繁茂的白樺樹底下,有一個小鋪子;它的窗戶已經全都閂上了,但有一條很寬的光帶從敞開的門裏呈扇狀地灑落在被踩平的草地上,並由下往上地反射到樹上,把密密麻麻的樹葉的微白色葉背照得雪亮。一個姑娘,看外表是個女仆,背朝著門檻站在鋪子裏,正在跟鋪主討價還價:她把一條紅頭巾披在頭上,並用一隻裸露的手把頭巾按住在下巴旁邊,頭巾下麵隱約露出她的一側圓圓的臉頰和細細的頭頸。
兩個年輕人走進光帶,舒賓朝鋪子裏看了一眼,停了下來,並叫了一聲:“安奴什卡!”姑娘飛快地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麵架子略寬卻又很嫩豔的招人喜愛的麵孔,上麵長有一雙歡樂的褐色眼睛和兩道漆黑的眉毛。“安奴什卡!”舒賓又叫一聲。姑娘朝他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害起臊來,於是連東西也沒買好,就跑下台階,敏捷地打從他們身旁溜了過去,一麵悄悄朝後看,一麵穿過道路,朝左走去了。鋪主是個胖子,並像所有的郊區小商人一樣,對世上的一切全都無動於衷;他衝著姑娘的背影咯咯一笑,並打了個嗬欠。舒賓則對別爾謝涅夫說:“這是……你可要明白,這是……這兒有一戶人家是我認識的……那末這是他們家的……你可別以為……”話還沒說完,他就奔跑著去追那漸漸走遠的姑娘了。
“至少要把你的眼淚揩掉。”別爾謝涅夫向他大聲地說,並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了。不過,等他回到家裏後,他的臉上已沒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絲毫也不相信舒賓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但它們卻深深地印入了他的心裏。“帕維爾在愚弄我。”他心裏想道,“但是她總有一天會愛上一個人的,她會愛上誰呢?”
別爾謝涅夫的房間裏有一架鋼琴,琴並不大,也不是新琴,雖說音並不是全都很準,但是音色卻既柔和又動聽。別爾謝涅夫朝琴前一坐,開始彈和弦。像所有的俄國貴族一樣,他在年輕時學過音樂,並且像幾乎可以說是所有的俄國貴族一樣,彈琴彈得很不好;但是他酷愛音樂。說實在的,他愛的並不是它的藝術,也不是它的表現形式(交響樂和奏鳴曲,甚至還有歌劇,都會使他感到苦悶),而是它的詩意:他喜愛悠揚婉轉的組合音在他心裏所激起的那些朦朧和甜蜜的、空洞和包羅萬象的感受。他一個多小時沒離開過鋼琴,一麵許多次地重複彈奏同一些和弦,一麵笨拙地尋找新的和弦,並在減七和弦上停下來發愣。他心裏感到哀痛,眼睛裏不止一次地充滿了眼淚。他並不因這些眼淚而感到羞愧:他是在黑暗中流淚的。“帕維爾說得對。”他想道。“我預感到:這個夜晚是不會再重現的。”他終於站了起來,點亮蠟燭,披上睡袍,從書架上取出勞默爾(勞默爾(1781——1873),德國自由主義曆史學家。《霍亨斯陶芬家族史》係其代表作之一。——譯者注)的《霍亨斯陶芬家族史》的第二卷,歎了口氣,然後就用功地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