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3)

六月三十日,辛末。益納吉、上梁,忌出行。殺生日,諸事不順。

一朝興盛一朝衰,正是紅盡冬雪來。

詩人的這句辭,原是笑那隋朝父子兩代由極盛而滅,詩中的“紅盡”一句,說的卻是長安東頭的楓華穀。隻因此地漫山遍野,楓樹繁茂,夏竭而秋至,楓葉盡赤,紅得醉人眼目,待得楓葉凋零之時,便是秋盡冬來,繁盛之世,統統掩埋在皚皓白雪之下。

不過此時正是夏至剛過,滿山滿穀的楓樹綠影婆娑,涼意襲人。穿過楓華穀的長安東道上,見不到一個人影。本來,從長安出發,這一百二十多裏長的官道上,就隻有楓華穀這三十多裏山路有森林遮蔽,前後的道路都烈日炙烤。要在這個時節趕路,要麼淩晨,要麼等到太陽落山之後,這條大道上方能看到些行旅的影子。

官道穿過楓華穀正中的山穀,在一座兩、三丈高的緩土堆邊拐了個彎兒,分做三路一一向西的一路,直通向盛京長安,向東南的一路,通往神都洛陽,向東北的一路,則通往華山。

因為是幾條路相交的地方,正是人間聚散之所在,小土堆上便建有一座小小的驛站,這家驛站隻是一個打尖的場所,並不住人,規模也不甚大,不過一屋一院而已。休息打尖的客人可在回廊中休息、用餐,馬匹通通拴在坡下,大車、行李便可堆積在回廊圍成的院中。

時當正午,萬籟俱寂,在最不會有人來的時刻,偏偏卻有人來了。

未時初刻,林子裏的知了正叫得有氣無力的時候,從東麵驛道上,慢慢地來了二人一騎。

當先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頭戴平天冠,身穿素色長袍背著一隻不大的包袱,徒步而行,牽著一頭健壯的大青驢。青驢上坐著一位年紀尚幼的少年,也穿著素色袍子,頭上無冠,卻也不是總角小童的打扮,而是長安顯貴家族幼子常見的分脊包頭法式,頭發用一根金發圈挽成一束,固定在腦後,顯得比普通小孩成熟穩重得多。

這二人穿著十分樸素,但若隔得近了細看,便能瞧出那男子身穿的素袍乃是黑線勾邊,銀披內襯,背後的陰陽魚圖案更是用厚厚的蜀絨繡成。這是禦賜的道袍,當時天下隻有少數幾座禦賜道觀的修行者被允許穿著此袍。那小孩兒身穿的袍子與男子相仿,沒有陰陽魚圖,當是寄名修行,或者是長安哪個富戶之子一一仔細瞧,他所穿袍子的袍角、領口、袖口,用一種在太陽下幾乎瞧不出顏色的淡黃色線,繡著不斷頭的雲龍紋。

這恐怕就不是普通富戶敢用的圖案了。那匹大青驢毛色油亮,四蹄修長,也不是一般的凡品。

那二人不知已走了多久,饒是楓華穀中陰涼,也抵不住大夏天正午趕路。人就不說了,連那大青驢都已汗得一路淋漓,小孩也沒啥精神,歪頭搭腦地騎在驢背上,似乎隨時都會睡去。忽然,那小孩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指道:“師兄,有間驛站!”

那青年停下腳步看了看,道:“嗯,這裏應該就是二十裏鋪了。想來穿過前麵那座林子,就看得到長安城的城頭了。”

那小孩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師兄,還早呢。穿過前麵的樹林,還有兩道山岡,到最外頭的山岡上,才看得見長安城呢……師兄,我好渴,我們去驛站喝點水再走,成不成?”

那青年稍一猶豫,看了眼小孩和驢子,便道:“好吧。且歇上一歇,喝點水再上路。”

那小孩興奮得兩眼放光,卻不敢大聲地喊出來,隻低聲道:“是!好!師兄!”

那青年搖頭而笑,牽著青驢來到土堆前。正要走上那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卻見驛站大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名身穿青衣的仆役出來,匆匆跑下小路,攔在二人跟前一躬身,道:“喲,二位仙長,您二位趕路啊?”

“我們要歇歇腳,”那青年牽著驢往上走,也不客氣,“再找個人給驢子洗刷洗刷,我們喝了茶就上路。”

那仆役往後讓了一步,卻還是站在青石板上攔著去路,賠笑道:“喲,好教二位仙長得知,順著這路下去六裏地,姚家鋪子,百年的老字號打尖鋪子,茶水、飯食都是現成的。”

那青年一證:“什麼意思?”

那仆役再往後退一步,牢牢地攔在麵前,臉上的笑容亦是牢不可破:“二位仙長留步。咱們這小店,今天實在不能接待,還望二位恕罪則個!”

那青年見小二攔得如此強硬,不由得氣衝人頂,皺眉道:“怎麼,貴店沒開張?”

“說句打嘴的話,小店確實開張了,”那小二被青年冷冷地掃了一眼,頓時爆出一背的冷汗,強笑道,“但今日小店確實已經客滿,堂上堂下都沒有多的座兒。二位仙長仙風道骨,百年道行,咱小店總不能拿牛棚馬圈給二位仙長休息吧?那得造多大的孽!”邊說著還連連哈腰賠罪。

青年回頭看看無精打采的小孩,倒被這小二一句“百年修行”逗笑了:“聽聽你這殺才的話。百年修行怎麼敢,你真當我們是神仙嗎?”

“不敢不敢!”

“但你既叫了仙長,我少不得教你個乖,”那青年冷哼道,“我等乃是欽造純陽宮中弟子,先帝、當今下詔,天下官民不可怠慢,便是大明宮也進得。你這驛站有幾分顏色,就敢阻我等進店?”

那小二連連打躬作揖,頭都幾乎要叩到地下,連聲道“喲喲!二位爺……啊不,仙長!二位仙長打遠遠的一露頭,小的就瞧見了。這長安道上,除了純陽宮的爺爺,哪裏還有如此體麵的仙長呢?小的哪敢怎麼沒眼色!要真敢惹了道爺,不勞道爺發惱,小的家主就把小的倒吊著打死了!”

那青年見話都說到這份上,這小二居然還敢挺著腰子不讓過,倒真有些奇怪了。

華山山麓的純陽宮雖然建造不久,但因為是先則天天後下令欽造,其創建者呂洞賓、先祖鍾離權百餘年來與數代先帝都有交往,是當之無愧的數代皇家帝師,待純陽宮成立,呂洞賓得則天天後賜奉“先天神通元師”之號後,已是傲視天下的道教領袖無論皇家、江湖,幾乎無人敢無視純陽官的赫赫威名。

這家驛站既然敢在華山通往長安必經的楓華穀中開張迎客絕不會沒有眼色到這地步,此中必有極為特殊的原因。那青年心中怒氣漸去,倒提起了小心,道:“那……卻是如何?”

小二自知純陽宮中一隻耗子都比他金貴,這青年氣勢更絕非普通弟子,苦笑著哽了半天,才道:“二……二位仙長請見諒,本來這……這是打死也不能說的,不過二位仙長既是皇家尊客……也不是外人……那小的鬥膽……”

“講來!”

“回二位仙長,今日……”小二壓低聲音道,“今日乃當今太子殿下回鸞之期。本店已經被包下,作為太子爺的歇腳之處,神策軍早有令,自文武百官以下,無關人等一律……一律不得容留。”

那青年頓時又怒氣衝天,大聲道:“豈有此理!我等……”

“師兄!”那青年回頭看了眼小孩,小孩已在驢背上坐直了身子,臉上盡是掩飾不住的驚惶之色,“師兄……咱們走吧!”

“重茂?”

“師兄,咱們走吧。”那小孩哀求道。

那青年訝道:“重茂,是太子。太子來了,難道不見你……”

“師兄!”那小孩打斷他,掃了那小二一眼,扭轉韁繩,將青驢拉著轉向大道。那青年趕上幾步,卻似乎對這小孩的執拗性子十分忌憚,不敢拉轉青驢,隻得跟著他去了。

那小二見狀,哪裏還等發話,忙一溜煙跑回門內,“咣”的聲將大門合上。

從小坡上退下來,穿過那條兩丈寬的黃土大道,往西走了不過一箭之地,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麵潺潺聲響,卻是一條穿越楓華穀的小溪。那小孩聽見水聲,忍不住拿起掛在青驢背上的皮水囊晃了晃。

那背年搶上一步,從他手中接過皮囊,道:“別走了。你在這裏等等。就算人受得了,驢也要歇歇喝口水了。”

那小孩熱得滿臉通紅,道:“嗯,是,師兄。”

那青年歎了口氣,拿了皮囊下到竹林深處,待重新回來,小孩已下了青驢,在一塊四周竹林環抱的小空地中坐了下來。

那青年將水囊遞給小孩,用另一隻皮囊喂著青驢。聽得身後小孩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他忙道:“重茂,慢點喝!你體氣不足,又曬了太陽,小心喝急了涼水傷胃。”

那小孩忙放下皮囊,喘了兩口氣道:“是,師兄!”那青年喂過青驢,拾眼望天。此時已過未時末刻,正是一天中日頭最毒的時刻,無論如何也不便繼續趕路,便將青驢拴到旁邊竹下,過來那小孩身旁,盤膝坐下。

那名叫做“重茂”的小孩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年的臉色,見他臉色平靜,並無怒色。重茂最知道這位師兄的脾氣,極是易怒易衝動,且一肚子的打抱不平、無視權貴,眼下臉色平靜,隻不過是強忍著不發一一被人趕出驛站,師兄想來並無甚糾結,但師兄最疼年紀幼小的自己,看著自已熱天暴日頭的被趕出來,師兄隻怕一怒之下將驛站燒了也是有可能的。重茂想到此,便湊到那青年身旁,低聲道:“雲流師兄,您別生氣了,我沒事,一點兒也不熱。嗯,說不定進到那驛站裏,還要熱上片刻,現在這裏多好,又有水,涼風悠悠的又不熱。咱們坐一會兒便走了,可好?”

那青年閉嘴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歎道:“唉……師兄送你回來,一路上無車又無馬,害你隻能騎驢。你本來元氣就虛,這麼大熱的天……”

重茂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道:“沒事,師兄,真的沒事。這麼熱的天,坐在車裏悶都悶死了。我個頭小,又騎不得馬,這驢剛剛好呀。倒是師兄,陪我走了整整兩日。”

那青年破顏一笑,道:“那又如何?我這會子正在修煉衝陰陽,到了第二層,正好師父說這一層功法要訣,力從根起,走衝陽、伏免、氣衝,從足陽明經入關元氣海。這麼走上幾百裏,勝過我在宮裏打多久的坐呢,豈不正好?”

重茂點點頭,頗有些感慨道:“師兄武功日益精進,宮裏其他的師兄們拍馬也追不上,隻因他們誰也不肯大熱天的出來,在長安道上來回走上兩遭。師兄,隻是你這番修煉,恐怕不太像咱們本門內功修煉的法門吧?”

那青年朗聲笑道:“是嗎?你有進益啊,連這也瞧得出來。不過既然你都瞧出來我的功力日益精進,難道不知道正是因為我修煉法子的不同?你放心,我這法子雖和師父教的有所不同,卻並未出本門武學的範疇。你須知,本門武學乃是太師父鍾離仙師和師父二人,從浩瀚的道藏經書中發掘梳理出的內功本源法門,其博大精深,難以言述,可以說道藏有多深刻,咱們本門武功就有多浩森。師父平時教給咱們的修行法子,隻不過是其中之萬一,待你內功上到一定層次,領會自有不同,到時候便自然而然地循著道藏的指引,去尋找更好、更快的法子了。那與我此刻,又有何不同?”

重茂聽得心神蕩漾,兩眼放光地看了青年好一會兒,忽然間頭頂一陣風過,竹林索索搖擺,他的一臉興奮之情又黯淡了下來。

他垂下頭,低聲道:“可惜,這次父皇征召我們眾兄弟還朝隻怕-----一時半會間再也來不了純陽宮了。”

青年臉色頓時一暗。這下子,竹林裏徹徹底底地安靜了下來。

這少年並非凡人。他姓李,在天下數以千計李姓家族中,他的家族毫無疑問是排名第一。在他的家族中,亦有數以千計的李姓同族,然而他的名“重茂”,可以讓他在這第一家族中排到第一列中一一在這一列中的人名,一雙健全的手便能扳著指頭數下來:

天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太子,李重俊;溫王,李重茂。

是了,在李氏皇族中,他年紀雖小,卻不折不扣地排在僅次於太子的位次上,因為他就是太子李重俊唯一的親弟弟,六個月前剛剛受封為溫王的李重茂。

重茂雖是當今天子最小的兒子,卻和太子李重俊一般,並非韋後親生,乃是庶出,因此並不得皇帝、皇後的喜愛,因為和太子並非一母,連太子也不怎麼看得起這個小弟弟。加之他從小命運多舛,百病纏身,是以年僅十歲上,便被送往純陽宮中作為俗家記名弟子修行。彼時皇族中女性出家修行乃為常態,通常外戚人佛寺,宗親入道觀,權傾一時的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都曾人道觀寄名,宗族中男子人道觀的倒是甚為稀罕,由此亦可知李重茂在皇帝、皇後心中地位如何。

上個月初,皇帝征召天下族人進京,詔書如羽,分馳四方華山地近長安,可是純陽宮中的李重茂直到三天前才得到詔書詔書來得出奇的晚,從小便謹小慎微的重茂可不敢耽擱。韋後正找不到理由收拾他們這些庶出的兒子們,若是誤了日期,重茂身為皇次子,一樣在劫難逃——三十年來李氏皇族被誅戮殆盡,血淋淋的情景尤在目前,朝中官員素來黨附皇後、武氏,誰把這些真正的天潢貴肯放在眼裏?

因此接到詔書的第二日一早,重茂便向呂洞賓辭行。呂洞賓深知眼下李氏、武氏、韋氏圍繞皇位之爭愈演愈烈,便命純陽宮大弟子謝雲流親自送重茂下山回宮。

那謝雲流也非凡品。他乃呂洞賓中年之後收下的第一個弟子,亦是純陽宮創建時的長門大師兄,年紀雖不大,今年滿打滿算才十七歲,卻已深得呂洞賓真傳,自十五歲起便代表呂洞賓在純陽接見江湖人士,雖未曾行走江湖,但武功卓絕,但凡見過一麵的江湖中人,都已不敢以“純陽小子”之類的眼光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