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茂的生母早在則天天後時期便已身故,皇室原也沒人看得起他,入純陽宮說穿了乃是避禍於道觀。但呂洞賓偏偏十分疼惜這沒娘的孩子,雖是外室弟子,不入純陽弟子名錄,但還是令自己的大弟子謝雲流寸步不離地保護他、教導他,是以他和呂洞賓乃名義上的師徒,和謝雲流卻是事實上的師徒。隻是他年紀幼小,身體又先天不足,謝雲流名為教導,實則是在調養他的身體,所傳授的不過是入門的培本固原的煉氣之法。
重茂心知謝雲流心中對自已回京充滿擔憂,不欲在這無可奈何的事上多說,笑著岔開話題道:“師兄,這無妨的。師兄你這次隻怕也要在長安耽擱一段時間,咱們倒可時時見麵,也算不錯了。說不定等到秋天,父皇恩準,我又可隨你一同回宮,豈不正好?”
謝雲流沉吟半響,才道:“不錯,此次送你進京,我是有心要留上一段時間。我對師父說,乃是為了在長安看顧你一段時間,但卻並非真是為此一一你一入宮,隻怕就隻有你找我,我畢竟無名無分,卻也不能隨時人宮看顧你。”
“正是。”重茂神色賠然,接口道。
“你我情如手足,我不敢對師父說的事,卻也不瞞你一一我打算在京師裏,好好找找咱們本門的失傳之物——”謝雲流緩緩道,“純陽別冊。”
重茂訝然道:“難道師兄真相信有這東西?!”
“那是自然,”謝雲流沉靜地望著遠處,“我剛說了,本門武功,源自道藏。道藏恢宏如海,不得其門而入者,就是閱遍道酸也難免人寶山而空手回。咱們祖師鍾離仙師自辟蹊徑,從武學人手,最終找到一套能窮天化地的本事。他老人家仙去之前,曾經將一生的絕學寫為三本精要,那便是《開元典論》《大統典論》和咱們本門的《純陽心法》。”
重茂點點頭。這是事關純陽和皇家的秘辛,作為皇室核心子弟,他自小便知道這其中的瓜葛——《開元典論》是純陽創始師祖鍾離權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送給太宗文皇帝的治世要典。《大統典論》則是十年前由純陽真人呂洞賓親手交予當時的大周皇帝則天一一有這兩本與天下治製息息相關的密冊,純陽宮與皇室之間的關係自是超越世間一切寺、觀、院,是真正的國師所在。
《開元典論》和《大統典論》,本是鍾離權以道藏為本,推演出的政治治化之道,與武學渾然無關。而那《純陽心法》則是鍾離權窮其一生所得的武學精要,呂洞賓將之發揚光大,以一生、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道,推演出了太虛劍意與紫霞功兩套武學。純陽宮建宮未久,弟子尚不昌盛,然而已入宮的弟子已經開始分修二學,將來假以時日,以二學繼續推而廣之,不愁純陽宮將來不成為與少林寺一般的天下武學之宗。
太虛劍意與紫霞功創建未久,已初露天下武學絕頂之崢嶸,但純陽弟子中卻還在傳著一些傳說……傳說,鍾離權當日一身無可描繪之武學,並非全部寫進了純陽心法……傳說鍾離權在寫出純陽心法之後,又獨自在華山千尺幢上的小洞中,一住十年,之後武學更是大進,已臻化境……傳說,他將這十年的所悟,統統融入了一本隨手寫就的小冊子中……
這本冊子,便叫做《純陽別冊》。
這冊子顯然不在純陽宮中。呂洞賓教授學生從無藏私。太虛劍意與紫霞功,隻要弟子修為到了,便依次教授。但他從無一言一字,言及純陽別冊。偏偏越是這樣,弟子們傳得越是有鼻有眼,都說是鍾離權在麵見太宗文皇帝,轉交《開元典論》時,已將純陽別冊一並送予太宗。彼時正是隋末亂世,鍾離權既給予當時還年幼的李世民以治國重典,又將平生武功絕學傳授,希望太宗文皇帝能以此打造出一支強大的軍隊,蕩平天下。
這些零零碎碎的傳說,重茂在純陽也聽了不少,弟子們之中有信,也有不信的,偏偏謝雲流就是其中最相信的。謝雲流武功在眾弟子中並不是第一——--眾弟子已經不再與他比較武功。他所學既多,進益又快,最近一段時間來,重茂總是聽見他在抱怨純陽劍法的缺陷。
一個學武功已經學到了挑毛病地步的弟子,自然是不會安於眼前所學。謝雲流覺得純陽劍法中,總有言之不盡之處一一修行到那個境界,卻發覺不對,遍尋劍法,也找不到解決之道。此事在純陽宮中並不是秘密,謝雲流多次在呂洞賓麵前演練劍術,指出其中心法不足之處,宮中弟子都是親眼所見。
奇怪的是,被大弟子當眾指出純陽劍術中的破綻,呂洞賓卻是喜上眉梢。不過他並沒有給謝雲流任何解惑,隻是讚他學藝進步,肯動腦筋一一如此而已。
以謝雲流的衝動脾氣,能動腦筋早就動了,自是找不著方法。呂洞賓既不肯指點,謝雲流隻得另辟蹊徑,但一門一派的武學,豈能隨便亂學?隻能從根子上去尋求答案,眼下能動腦筋的,便隻剩那部傳說中與本派息息相關的《純陽別冊》。
重茂看著謝雲流,咽了口口水。他年紀雖小,曆閱人事卻遠勝謝雲流,心中自是清楚一一謝雲流打算去尋一本失蹤了八十多年,甚至根本不被承認存在於世間的書,這和他此番回京妄求能躲開皇室內部爭鬥而安安靜靜活下去,難度隻怕在伯仲之間。師兄弟二人都有些癡心妄想了,重茂心情沉重地想。這世上,哪得如許便宜之事!
竹林中涼風習習,不過稍稍坐了那麼一會兒,已感透心般的清涼。重茂自從知道太子隨時可能駕到,不敢多坐,喘勻了氣便站起來道:“師兄,我已經休息好了,咱們走吧?”
謝雲流看一眼大道上冉冉升起的熱氣,歎了口氣,道:“好吧……這樣吧,我瞧下麵小溪邊也有條路。咱們就走小路,或許沒這麼熱,如何?”
重茂隻求能在太子來之前離開,自無繁言,當下二人牽了青驢,穿過竹林,下了一道淺坡,果見小溪邊有條狹窄平坦的碎石路,沿著小溪彎彎曲曲地通向下遊。
彼時日既已西斜,竹林中亦不見天日,涼爽透風,走起來自然快了許多,半個時辰後,小溪穿出竹林,又繞回了楓林中,在這裏與官道重又相交,穿過一座年代久遠的石橋,向一片亂石灘流去。
二人上了石橋,便見橋東頭空地上,沿溪水建著幾間小小的木屋,木屋前麵用牽牛花矮牆圍了一圈,離大路隻有兩丈遠的大門上挑著一張旗子,繡著大大的“姚”字,卻是一家酒家,離著還有十餘丈遠,已經聞得到一股濃鬱的米酒香味。
二人走了大半天,也就早上吃了些幹糧。謝雲流倒也罷了,那重茂自小錦衣玉食長大,又正在長個頭的年紀,如何吃得飽?早已是餓得狠了,聞到香味,頓時忍不住咽了幾口饞涎,肚子咕咕咕地叫起來。
走在前麵的謝雲流回頭看了重茂一眼,道:“好了,走了又差不多十裏了。咱們在此處歇上一歇,打打尖再走吧。”
“師兄,我沒事!”
“瞧你這點兒出息,那還是你嫡親的哥哥呢,”謝雲流橫了他一眼,“再說了,這麼熱的天兒,你當太子爺很樂意坐在車廂裏流汗麼?他們既然包下了前麵的驛站,當是要等到日落後再走咱們歇歇就走,不會害你跟太子爺磕頭的。”
重茂漲紅了小臉,喏喏地說不出話來。謝雲流牽著青驢下了橋,便向路邊的姚家鋪子走去。
那店門前的黃土道上,趴著一隻大黃狗,正在下午的微風中睡覺,謝雲流牽著青驢往酒店前的小路一拐,黃狗就汪汪地叫起來。
大門裏頭人影一晃,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迎出門來,見二人走近,那胖子忙踢了大黃狗一腳,喝道:“大黃,滾!沒眼色的畜生!沒見到貴客來了嗎?二位一一這麼大熱的天,您二位辛苦!”
謝雲流在門口穩穩當當地站住了,道:“貴店今日生意可好?”
那胖子臉上堆滿諂笑,道:“還好,托二位的福,還好!”
“是嗎?”謝雲流道,“既然你們生意好,那我們可就不叨擾了。”
“喲!”胖子嚇了一跳,“二位爺這是怎麼說?”
“我們先問問清楚,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麼太子啊,皇——”謝雲流硬生生刹住,改口道,“公主啊打這兒過,還要包下你們店麵不迎外客,我們就不敢打擾了。”
“瞧瞧!”胖子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您二位也是從前麵被趕過來的??二位,咱們這店小,難入大神,又怎麼會入太子爺的法眼?您二位裏麵請吧一一小黃,來客二位,看茶!”
店裏麵應聲出來一個十八九歲,呆頭呆腦的青年,憨厚地笑著,卻不吭聲。胖子道:“傻笑作甚?滾,快滾,快去端茶。”
“等等——”謝雲流指著那青年道,“這位叫什麼?”
“他?他姓黃,賤名兒狗腿子,客官您叫他小黃或者黃狗腿子,都行!”
“那你剛剛叫那狗——”
“大黃呀,”胖子麵不改色地道,“正宗的上蔡黃狗,看家下酒,都好,都好!”
重茂憋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謝雲流道:“那,敢問——”
“賤名老黃,”那胖子沒皮沒臉地笑道,“您老叫我狗頭也行!”
謝雲流哈哈大笑,直道有趣兒,跟著老黃進了屋子。這家客棧店麵不大,也就兩進的小格局,屋裏黑黑的,擺著幾張桌子倒沒有什麼人。老黃將二人引到屋裏邊坐了,便見呆頭呆腦的小黃端了茶上來。
重茂坐著不動,見謝雲流先端茶喝了,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才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下等的渣茶,又苦又澀,隻比吐蕃人的磚茶稍微好上那麼一點兒,但在這荒郊野外,喝到這樣的茶才令人放心。
老黃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等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盅,才道:“大熱的天,二位爺還在趕路,必是要連夜進京的,小的我就不多嘴了。二位要點些什麼,小店趕緊給二位張羅了,不耽誤二位的行程。”
“這話我愛聽,”謝雲流道,“我們吃素,不拘什麼的,弄一點麵來便可。”
“得呦,”老黃笑道,“一看二位爺就是純陽宮的高人,我這就去灶上盯著,保準叫他們把鍋刷得清清溜溜的,不讓二位爺沾這些葷氣兒!”說著賠笑著去了。
重茂看著老黃的背影,低聲道:“師兄——”
“嗯。”
“這……這是掌櫃?”
“看樣子,是。”
“這裏不是姚家鋪子嗎?”
謝雲流放下茶杯,道:“看樣子,是換了掌櫃。”
“換了人?”重茂奇道,“這樣的小店,還有人願意買?”
“這有何奇怪?”謝雲流道,“這店麵雖小,卻是長安東頭的必經之道,前麵有驛站、十裏鋪,後麵有五十裏鋪,它在這正中間,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雖然是小本生意,能吃多少代呢。再說,說不定東家姓姚,這掌櫃隻是請來看店的,也未可知。”
重茂抿緊小嘴,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謝雲流冷笑道:“你無須在意。這家店鋪,管他是白店黑店赤店藍店,你隻管坐穩了,難道師哥還護不住你?”
重茂心底裏歎了口氣,不敢再有言語。他對這位師哥的脾氣最是了然。謝雲流心高氣傲,行走江湖以來順風順水從未失手正是少年得誌之時,再加上他自認這半年來於武學上又大有進益,若是有人找他們的茬,那倒還真是求之不得了。
但重茂出身皇家,年紀不大,坎坷經曆可比一帆風順的謝雲流多得多。他心裏既擔心遇上太子,又對這家老黃、大黃、小黃的姚家鋪子頗多疑慮,手捧著茶杯忐忑不安地坐著。
忽然“嘣”的一聲巨響,重茂嚇得手中茶杯彈出,熱茶飛濺出來,謝雲流端坐不動,袍袖一揮,杯子和熱茶被勁風掃過,摔進小屋的角落中,一滴茶也沒濺到重茂身上。
重茂卻顧不得這些,忙轉身過去,便見小屋隔壁的另一間屋子房門打開,一股子濃烈的酒肉味兒和著放肆的笑聲透出來,接著便見七、八條大漢從旁邊的小屋裏打著飽嗝出來,看打扮和模樣是山裏的打柴人或獵人,背著長長的弓、粗大的砍柴刀。重茂微微一驚,但見謝雲流紋絲不動地坐著,他便不敢亂動。
那幾名獵人說著長安以西的土話,聲音吵鬧得重茂耳朵都嗡嗡地響,不一會兒老黃出來,這幾人跟老黃打著哈哈,罵了幾句賊熱的天,轉過來又為幾文酒錢爭吵了好一會兒,才罵罵咧咧地結了賬。
謝雲流冷眼看去,隻見從他們破破爛爛的腰帶中掏出來的都是被磨得幾乎看不清字跡的“貞觀通寶”錢一一這是鄉下人才用的老錢,如今的大城中已經見不到高宗以前的錢幣。八個人一共付了二十七個貞觀通寶,好說歹說又從店裏拿了一小壺酒這才搖搖晃晃地相互攙扶著上路,走出店麵,幾個人唱著山歌,消失在大路另一邊的樹林中。
重茂見謝雲流一直盯著那些人,低聲道:“師兄,怎麼了?有何可疑?”
謝雲流搖搖頭,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道:“沒什麼。”
“二位爺,等久了吧?”老黃樂嗬嗬地從屋外進來,提著一壺茶。重茂慌忙看自己麵前,卻不知啥時候被謝雲流又從旁邊桌上拿來了一副新茶杯。
老黃賠笑著給二人麵前的杯子滿上。重茂還是一動不動,待謝雲流喝了一大口,這才從容捧起杯子飲下。
謝雲流看了眼老黃,隨口道:“剛才那些人好吵。這都是附近的獵戶嗎?”
老黃放下壺,拍拍手笑道:“那不是附近的獵戶——楓華穀雖大,卻是東西往來的大道,還有天策軍營在此,天子時常駕臨圍獵,這附近就是地下的老鼠也早就捕殺一空了!這些都是東都來的應役戶,在京裏供奉太子、公主府上打獵的,如今已經服完了役,這就要東去了,咳!都是些破落戶,飯錢都出不起,也不知道在京裏掙的錢都塞哪個窯子胡同了——”他忽然吐吐舌頭,虛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賠笑道,“打嘴打嘴,我在二位爺麵前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