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流微微一笑,道:“無妨。”
老黃提了茶壺,轉身又過去打茶。鄉下地方,茶都是放在門前的一口大茶缸裏,得一壺一壺打出來,再倒到碗裏。老黃慢吞吞地用大銅提子打著茶,又慢吞吞地轉回來,謝雲流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他。
“兩位爺是純陽宮上的道爺,”老黃拉過一張小凳,在他們桌旁坐下來,笑道,“這鄉野粗茶給二位道爺喝,真是簡慢了。”
“隻要是幹幹淨淨的茶,都解渴。”謝雲流道。
“那是那是,”老黃一張胖臉上全是油汗,手裏拿著把大蒲扇隻是扇,“咱這老店,好東西沒有,就是幹淨一一就在溪水邊,什麼都幹幹淨淨的,二位爺不嫌棄,那就好!”
“這溪水倒是甜。”
“甜!怎麼不甜!”老黃笑道,“這裏的水還算次一等的,往上遊走十裏路,那裏的水可是曆代進貢皇帝爺的水,嘖嘖,又甜又解渴,當年前朝的文帝就好這口水,要不,還沒這麼片楓林呢!”
“哦?”重茂奇道,“難道這楓林,還是楊堅所植?”
“恰恰相反,”老黃笑著給他添了茶,“咱這穀啊,一百多年前還是片荒山呢!隻有沿著溪水有竹林,其他地方都荒著,我爺爺說,草有人胸口那麼高,就是沒有樹。樹都上哪兒去了呢?都被隋文帝砍了去修新長安城了。”
隋文帝楊堅建立隋朝時,嫌棄舊長安城製度狹小,無以彰顯新朝之盛,下令在舊都旁建造新城。新長安城於隋開皇四年建成,雖然隻花了差不多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落成,卻是窮盡天下城鄴之精華,高大雄偉,堪稱數百年之盛,直到今日,長安城的內宮還是在隋代基礎上加以擴建而成。重茂點點頭,這是家事,他自然清楚得很。
“那這一片楓林……”
老黃喝了口茶,微笑不語。
“楓樹本就難得,這一片山穀,怕不得有上萬株吧?”謝雲流也忍不住道,“誰會花那麼大力氣,栽如此多的楓樹?”
老黃歎了口氣,道:“夏去秋來,楓葉好看麼?”
“好看啊,”重茂道,“由綠而黃,落地而紅,好看得緊父一一咳咳……聽說當今天子就很喜歡楓葉。”
“當今天子聖明,”老黃微微抱拳一舉,道,“但有一人,喜歡繁花紅葉,卻是千百年來人所罕比的,卻不知二位可知?”
謝雲流皺緊眉頭。他從小所學的皆是武學、道藏,於曆史人物實在知之甚少。重茂微一沉吟,忽然一拍桌子,道:“啊!是了!是隋文帝的兒子,煬帝楊廣!”
老黃罕見地長歎一聲,道:“可不是麼!”
楓華穀位在長安城外六十裏處,原不過一處寂寂無聞的貧瘠山穀。前隋大業六年,煬帝欲伐高麗,在華山腳下檢閱天下士馬,彼時應征而至的天下軍民共十道六十四萬人,自漢武帝以降,天下軍馬莫此為甚。
煬帝性好奢華,但彼時楓華穀卻已被其父修建長安城而砍伐空,以楊堅之性,又如何能容忍在一片荒蕪中接見天下士卒?
於是便下詔令各路進京人馬皆獻樹種一株,帶至行在栽種。煬帝好五彩花木,天下誰人不知?於是六十萬軍民帶來的,竟然不約而同都是葉脈殷紅的楓樹。
場帝自然大喜,便令盡數種植在行宮所在的山穀中,數十餘萬株樹木繁盛如古來之森,遮天蔽日,連同周圍六山十一穀都統統種植上了楓樹。
新移植的楓樹,沒有那麼快開枝散葉。數年之後,大業八年,煬帝率軍出征高麗,數十萬大軍滾湯潑雪一般喪失在冰寒北方,當日植樹之人,沒有一人見到穀中楓樹的長成。
而始作俑者煬帝,自高麗敗後就偏安於東都,任憑天下大亂,不聞也不問,再也沒有回過長安。當大業十四年,他在東都行宮裏被宇文化及用腰帶慢慢勒死之時,這片山穀中的楓樹已巍然成林,殷紅一片,恰如煬帝那垂死眼中望見的血色。
時去歲來,滄海已化桑田,百餘年來,被稱為“楓華穀”的這片山穀,已成連接盛京長安與東都洛陽之間的一條必經之路自高祖、太宗年代起,帝輿逐年經過此穀往來兩京,穀的左右還分布有拱衛京師的天策軍營,此乃距離長安最遠的一處天策營地,正是自高宗時代以來聞名遐邇,一直是天策軍首腦所在的天策北營。煬帝自稱千古帝王第一人,雖然貽笑大方,但其人還是頗具眼光,今日的天策營地便建在他昔日行在之所,位於湖邊高岸,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隻需在營地上登高望遠,整個楓華穀東西走廊都在目前,確是難得的要地。
“……所以論起煬帝,眼光、氣魄、能力,那確是數百年來等一的人物,隻比他老子楊堅差上那麼一點兒,”老黃說完,歎息一聲,“也就隻有這樣的人物,糟蹋起他老子千古難得的基業,才如此得心應手,咳,隋由極盛而至滅,可不就像這楓葉一樣,待得紅盡,已是凜冬,再好看的葉子,也得腐朽化泥了。”
謝、李二人都未曾聽過這樣的故事,一時都聽得癡了。過了好久,忽地遠遠的一聲馬匹嘶鳴,打破了溪穀中的寂靜,三個人才同時回過神來。
老黃笑道:“瞧瞧,我給二位爺講些什麼呢!咱們大唐國,自高祖、太宗以來,都是賢明當國,再不會出這些妖孽的。咳咳!該死的小黃,給二位爺的麵下好沒有!”後一句卻是衝著廚下喊的。
那小黃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卻也沒見端什麼東西出來。老黃用蒲扇起勁地給二人扇了幾下,道:“怠慢了,怠慢了,我這就去催催看一一這死東西,又懶又笨,趕明兒老子讓大黃來下廚,你給老子滾門口看門去!”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嘶鳴,這一聲卻隔得近了,聽聲音已經到了小橋另一邊,坐在屋中瞧不見外麵,隻聽蹄聲如雷,轉眼間就過了小橋,三人望向門口,一團紅雲飛馳而過,奔雷般的啼聲向著西方疾馳而去。
就那麼一晃眼的工夫,重茂和謝雲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匹高大的軍馬,騎者身穿鮮紅的明光鎧,盔上長羽如雪,正是羽林軍千騎的打扮。
二人對望一眼,重茂臉色有些發白。這個時刻,羽林軍士不惜馬力地飛馳而過,隻有一個可能一一為太子鑾駕開路。
難道太子真要在毒日頭底下趕路?謝雲流微一沉吟,站起來道:“天色已晚,貴店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啥時候做得好麵。幹脆給我們帶上一點幹糧,咱們這就出發了。”
老黃訝道:“二位爺——已經下鍋了呀,怎麼這麼匆忙?太陽還老高的,二位爺……”
謝雲流從懷中掏出六七個“乾元通寶”放在桌上,道:“我們趕路的人,不敢多歇,今晚要趕到長安。要是太子爺來了,道路一封,可就走不了了。”
老黃訕笑道:“也是,那……那我趕緊去給二位看看有什麼可以帶著路上吃的幹糧。”
話音剛落,又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起,這馬來得極速,轉瞬間便轟然地從門前掠過。蹄聲還未消退,小橋邊蹄聲又起,不過半炷香的工夫,連續五匹烈馬雷鳴般地掠過小店門前的官道。
重茂喃喃地道:“淨道了……”
“什麼?”
“太子的鑾駕馬上就要到了,”重茂抓住謝雲流的胳膊,小臉微微發白,“這些是開路的千騎,後麵……後麵淨道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店門前會被封閉,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得原地跪候……”謝雲流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卻聽重茂道:“我們不能出去。我……我不能向太子跪拜。”
旁邊老黃的八字眉,聞言挑了起來,謝雲流咳嗽一聲,老黃的眉毛又趕緊歸位,恭恭敬敬地道:“二位仙長,可是有什麼難處?”
謝雲流道:“不瞞大叔,我這位小師弟也是長安富貴人家小時候撞了風邪,身體虛弱,這才送來道觀的。若是太子爺人馬眾多,我怕小孩子受驚,能不能……”
“風邪??”老黃皺眉道,“那……倒確是不能被這人多馬鳴的嚇著了。咱們這位太子爺不好風月,卻好遊獵,手下帶的都是羽林軍的千騎大將、千牛備身這些粗漢子軍爺,可別真把孩子驚了……唔……”
他沉吟一下,便道:“二位,還是到裏麵屋子去吧。這裏頭清靜些,太子爺的軍將們就算要進院子來要口水喝,也不至於驚了小孩子,如何?”
謝雲流看一眼重茂,忙道:“如此,可多謝大叔了。”
“二位爺賞臉叫我一聲老黃,那便是客氣了。”老黃笑著,將二人引出小屋,往後院轉去。這酒家雖小,隻有三間小屋,分成前後院兒。進了後院,隻有一間低矮的小屋,老黃推門進去,卻見這小屋正是臨溪水而建,幾麵大窗開著,窗下便是潺潺的溪水,站在屋裏,正見小橋橫在十餘丈外溪水之上。
此時金烏西斜,一束陽光正透過窗戶,照得小屋中通亮。老黃將撐在外麵的窗扇放下,那窗扇乃是時下流行的透雕窗,即便放了下來,外麵的景致也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聲號角響起,立刻便有雷鳴般的蹄聲作為回應。
那一隊重裝騎士出現在林道上,端得是威風凜凜。當前四匹黑馬排做一列,黑甲黑披的騎士手持長戟,陽明盔上兩根長羽迎風顫動,後麵一排四名騎士,卻是人手一杆三丈長的黑色大鏖,兩排騎士之後,一名紅甲紅披的騎士,騎棗紅大馬,高舉一杆鑲金邊的白色大旗,上書鬥大的“李”字。
老黃遠遠地瞧見,不由得歎息一聲,道:“作孽喲。先太宗皇帝一舉擒討了王世充、竇建德,午門獻俘,金甲遊街,高祖皇帝才賜他如此旗幟一麵,現如今兒孫們出門遊獵,也打這旗幟。咱們這大唐朝啊,咳……”
大唐太宗文皇帝以騎兵起家,橫掃天下,常常一日一夜間奔襲數百裏,靠的是輕裝騎兵,穿的不過是軟皮甲、輕羽盔而已。如今的羽林軍、神策軍,卻全都身披用蜀錦包裹、雕滿獸頭雲紋的明光鎧,無論重量還是價格,都不知比當日的軟皮甲翻了多少倍,以至於走幾十裏地便得脫卸裝甲,好好喘上幾口氣。太子的這隊打山豬、抱子的獵隊,比太宗皇帝滅薛人舉的大軍昂貴十倍,戰力可低了不止十倍去了。
那九名騎士緩緩地下了河岸,向著小石橋而去。後麵跟著一輛六匹馬的黑紅色四輪大車,那便是所謂的格車了,隻有天子或者身為國家儲貳的太子,才有資格乘坐。格車後麵,隱隱的又有不少旌旗,看樣子太子此次出行,確是遊獵而來,隊伍中除了兩輛大車,其他的全是重裝騎士,以及隨行的手持木棍、頭上歪戴白色包頭的“白頭役”,一個宮中仆役宦官都沒有帶。
那格車到了河岸之上,便停住了。此時正是盛夏,似乎不久之前,小溪剛剛發過一次洪水,洪水沒有衝垮石橋,卻將石橋與林中官道之間的河岸衝垮了一截,從官道下到小橋,須得從一麵陡峭的坡上下來。騎兵騎馬倒是可以輕易地縱躍而下,馬車則是十分的艱難,那格車比普通的馬車大了足足一倍,幾乎到了無法下行的地步。
當然一一那是對普通人而言。
隊伍中響起了尖利的哨子聲。跟隨在隊伍中的白頭役們排成兩列,紛紛下到河岸。早有人將格車的禦馬卸下,數十名白頭役圍在車兩旁,將車穩穩地抬起,向前傳遞。巨大的車頭剛剛露出河岸之外,下麵的白頭役們高舉手中短棍,將車頭架住,慢慢地向下傳遞。
重逾千斤的馬車,居然在兩排白頭役的共同傳遞之下,穩穩當當地滑下了一丈多高的陡峭河岸,瞧那架勢,大概端坐其中的太子,連搖都沒搖幾下。謝雲流不由得搖頭讚歎,道:“這些仆役的身手且不論,但腰力與臂力,當不在千騎之下。皇家仆役,果然非同凡物。”
“這些人自然不能與世間普通仆役相比,”老黃笑道,“此乃皇家白頭役,那都是自高宗初年起,為了高宗親征高麗而特意選拔的健仆,高宗皇帝最後雖然未能親征,可是這些健仆卻留了下來,高宗皇帝還親自為他們挑選高個、健碩的宮女為妻,世代為皇室之仆,那自然都是家傳的手藝一一就這一千多斤的格車,這麼陡的坡放下來,太子爺要是睡著了,都不一定搖得醒呢!嘖嘖……”
重茂抿緊了嘴,想要開口,卻又將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這樣的格車,他也坐過,別說這麼多人往下抬,就是在平整的路麵上跑,也沒法睡得著。車子被抬下河岸,是件危險的事,通常情況下車裏的人都是要下車的,就算是當今皇帝出行,也斷不會如此托大,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被人抬下陡坡。
太子李重俊與重茂雖然不睦,卻好歹也是在一起生活過數年,太子的脾性,重茂深知。太子極好遊獵,常常終日與千騎們一起在林中奔馳,也曾半個時辰內從明堂宮單騎奔馳到長安城外的神策營中。為此天子屢加嚴叱,太子也毫無改意。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樹林,太子會呆在車裏?斷然不會。
他向河岸上的林子望去一一現在河岸上被擁擠的白頭役所占滿,擋住了後麵千騎大將和千牛備身們的身影,還看不見太子的身影,不過毫無疑問太子就在那後麵亂哄哄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