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茂,重茂!”李重俊聲嘶力竭地吼道,“他們不跟我跑,他們都跟我從玄武門逃到了這裏,可是他們不跟我走了,不跟我走了!”
“你是傻的,大哥!”重茂哭道,“他們跟隨你到這裏,不是為了保你逃跑……他們都隨你犯下大罪,要等著拿你的腦袋去消罪請功呢!”
謝雲流恍然大悟,李重俊卻尤不自知,還在大喊著,腦後風聲響起,重茂大叫:“小心!”李重俊一回頭,那一棒便沒敲中他腦袋,重重打在了他的肩頭。
李重俊大叫一身,頓時歪倒,旁邊另一名羽林軍跟著撲上來,一載刺穿了他的後腰,血淋淋的長戟從小腹中透了出來,重茂尖聲慘叫,謝雲流大喝一聲,上前一劍將那羽林軍士右臂砍斷,那人撲地倒了,旁邊幾名羽林軍拔出長刀,與謝雲流對砍起來。謝雲流激於義憤出手,卻忘了自己左臂已受傷,且是內息消耗殆盡,普普通通的幾名羽林軍士,他竟無法一一打倒,反而被他們一起逼到了角落中。好在這幾名羽林軍士既是存心要投誠,自不敢真正對李華婉帶來的人下手。
謝雲流跟跟蹌蹌應戰,這幾名羽林軍位份雖低,卻也不是普通小卒,光是靠著臂力,便將傷重的謝雲流壓得死死的。謝雲流不停地望向李華婉,可李華婉卻好似沒看見一般,默默地站著。
羽林軍士們要太子死,太子其實已不算還活著。那一戟貫穿了肺腑,李重俊歪在瓦礫堆上,慘聲嘶叫,手腳抽搐,兩名羽林軍士上前,一人踩在李重俊身上,另一人毫不客氣地撕扯開他的袍服,從那血淋淋的內衣中掏出一個錦袋,打開看了眼,道:“太子印信在此!我去引統領大將軍進來,你們看好庶人!”
眾羽林軍士齊聲答應。謝雲流氣得眼前發昏,見李華婉猶然不動,忽然間將動魄往地下一扔,叫道:“一群無恥之徒!殺了我吧!”
眾人哪裏敢殺他?一起停手,卻依舊將他攔著,不讓他靠近垂死的李重俊。
李重俊仰頭躺在瓦礫堆上,已經不在掙紮,喉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喘息著,眼中流下淚來,哭道:“娘……娘親……父皇……”
天上的重雲緩緩流淌,一絲月光從雲縫中透出來,投射到廢墟上,可是那月光卻始終離著李重俊有那麼幾尺遠,照不到他的身上。
李重茂厲聲道:“放開我,放開我!不然我要李思慎把你們一個個五馬分屍,放開我!”
羽林軍們一起跪下,當頭的一人道:“溫王息怒!我等原都是忠義之人,實在是受那庶人強迫……”
“住口!放開我!”
那人不敢再說,連滾帶爬過去,一刀將重茂手腳上的牛筋繩挑斷。重茂騰出手來,啪地一個大耳光甩在那人臉上,那人動也不動,受了這一掌。
重茂不再看他,從瓦礫堆邊爬上去,爬到李重俊身邊,張開雙手,想要抱,卻又不敢,生怕嚇到他似的,呆呆地把他看著。
李重俊歪著頭,漸漸失神的目光追著那道時隱時現的月光艱難地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那虛無的光芒似的。李重茂放聲大哭,摸著李重俊滿是血的臉龐,道:“大哥,大哥!姐姐,大哥要死了!”
李華婉靜靜地站著,哽著嗓子道:“我知道。”
“姐姐,救救大哥!姐姐!”
“不行,重茂。”
“姐姐……”重茂像不認識一般看著李華婉,低聲道,“為什麼,姐姐?”
“陛下派來誅殺十惡不赦之叛賊、廢太子、庶人李重俊的人馬,就在外麵,”李華婉拚命忍住眼淚,慢慢地道,“救不了他。”
“我就是大將軍,姐姐!”重茂瘋了般地嚷道,“我能救他!”
“你不能。如果你不殺了他回去,你就不再是大將軍,不再是溫王,也不再是皇子……”李華婉道,“陛下委你此任,不是皇姑,皇姑給你這個名分,就是要你親手殺了李重俊!否則你無法向陛下自證清白,下一個死的就是你。皇姑拚了命也要保住你,保住陛下的這一點骨血,李重茂,你身為皇子,不要說你……不明白……”
李重茂仰麵向天,無聲地嘶喊著,全身抽搐。謝雲流早已淚流滿麵。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又不是重茂死了!可是為何他的心像被揪住一般難受?重茂,太子,李華婉,不過都是些十四五歲、十七八歲、二十幾歲的孩子、大孩子,可是一個個卻隨時隨地都在生死之間掙紮圖存,這是什麼樣的日子……他謝雲流哪怕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也實在無法忍受。
月光消失了。周圍重新陷入幾支火把鬼火般的昏暗之中。再也沒有人說話。
李重俊喉頭咯咯作響,眼睛已經直了。重茂終於俯下身子將這個他又敬又怕了一輩子的兄長的頭抱起來,緊緊摟在自己懷中。李重俊咕嚕咕嚕,想要說話,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羽林軍士們長跪在地,不敢抬頭,不敢瞧這位曾經的天下儲貳之死。
瓦礫嚓嚓地響著,李思慎帶著數十名神策軍士,從四麵八方慢慢圍了上來。見到李重俊在重茂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溫王殿下宅心仁厚,廢太子死得其所,泉下有知,也必感懷。”回頭瞥了眾神策軍一眼,厲聲道:“太子去世,爾等安得不拜?”
眾人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思慎略一停頓,又道:“殿下。還請殿下節哀。夜,快要過去了,陛下還等著殿下回報呢。來人啊,護送殿下上馬,把廢太子的屍身帶上,咱們回京去。”
“是!”
李思慎向身後微微一點頭,幾名神策軍士同時起身,拔出長劍,齊齊地插入跪在地下那幾名羽林軍的身體。
眾羽林軍士嘶聲長叫,神策軍士下手又毒又狠,羽林軍士們幾乎無力反抗,很快便隻剩下一具具抽搐不停的屍身。
李思慎長出了口氣,道:“這些無恥之徒,死得真是便宜了。要不是時間緊迫,該活活用火烤了這些背主之奴。走吧。”
兩名神策軍士上前,將重茂一架便抬了起來。重茂已經不哭,不鬧,麻木地被人架著,從瓦礫堆上下來,直接送上了一匹高頭大馬之上。自有人將李重俊軟軟的屍身抬起,也放上一匹馬背上。
李思慎向李華婉彎腰行禮,道:“殿下,今日多虧殿下臨危不懼,救了昭容,救了大唐,又救了溫王殿下。老臣這便告辭,待廢太子事一了,老臣當到相王府上,拜見相王、楚王和殿下。”
“你辛苦了。”
李思慎不再說話,轉身出去。屋外響起低沉的號角聲,待得李思慎上馬,千軍萬馬一起高呼“得勝,得勝,得勝!”大軍向東而行,隆隆鼓聲響徹原野。
月光又出現了,這一次月光不再躲藏,溫柔地灑滿大地李華婉踩著月光,走到謝雲流麵前。謝雲流頹然坐在一堵斷牆上,抬頭看她,仿佛不認識她一般,眼中滿是恐懼、疑慮、不解和憤怒。
李華婉哽聲道:“謝大哥……”
謝雲流心中百轉千回,五味雜陳,實在是難以言喻。他忽然間覺得,那死去的太子其實最最像自已一一什麼都不懂,傻頭傻腦,周圍的人利用他也好,愛他也好,無論怎樣,不過都是因為他是太子而他是謝雲流。他們都被當作猴兒,耍了一次又一次利用了一次又一次,看猴戲也看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後太子可能都不知道被人賣了,他謝雲流又何嚐不是?
李華婉見他不語,伸手去摸他的臉頰,不料謝雲流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猛然後退,躲開了她的手。
李華婉淚水泉湧而出,謝雲流不敢看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頭狂怒之下,大喝一聲,手中動魄劍揮出,正砍在斷牆邊的一尊石獅子殘台之上,“啪”的一聲,一代名劍“動魄”斷作數截,漫天飛起,反射著無數道月光,仿佛漫天都是爛銀的光芒。
李華婉一動不動,一道斷劍劃過她的臉龐,斬斷了她鬢邊幾縷長發,跟著一道殷紅的血從她的臉龐上淌下。
謝雲流大喝一聲,縱身躍出斷牆,向著月光照耀下的緩坡奔去,再不回頭。
李華婉癡癡地站著,月光、螢火蟲、鬼火,在她身邊亮起又滅,然後又亮。終於,一個黑影從廢墟後麵慢慢踱了出來,走到月光下。
仔細看,這位豁然便是姚家老店的店主,老黃。
他看著謝雲流和諸軍消失的方向,歎了口氣,道:“這筆生意,總算是做完了。”
“這筆生意,說好了不是這個結果!”李華婉淒聲道,“不是太子的命!”
“你說的,是太子爺的生意,”老黃淡淡地道,“太子爺要囚禁上官昭容,我們給他辦了。太子爺要殺武三思,我們也給他辦了。太子爺要造反,嗬嗬,我們也給他辦了。我姚家老店辦事,童叟無欺,可沒有說到辦不到的事兒。”
李華婉向他怒目而視,老黃渾然瞧不見,繼道:“至於別的人嘛,也沒有消停。還有好些人要武三思的頭,好些人要太子的頭,連你那慈悲為懷、與世無爭的老子,這次都一定要武三思的老命……真是亂七八糟。不過還好,反正都是一樁生意裏頭的事,我自然也可以幫忙一起做了。武三思的頭,我給了,太子的頭,我也給了。這筆生意真是做得!可惜又要等上好多好多年,才有下一筆這麼好的買賣了,嘿嘿……”
“隱元會從此不做生意了?”李華婉冷冷地道。
“誰說的?生意從來不缺。嗯。事實上,最近這段日子裏頭,生意太好。人人都要別人的腦袋,不過隻有一個人,要老黃做一樁不同一般的買賣。”
“誰,什麼買賣?”
“你也會感興趣的,畢競你在隱元會中,總也得有自己的人情做,老黃便把這個人情交給你去。”老黃笑道,背著手往前走了幾步。
東方的天空,漸漸發白,似是黎明正在到來。老黃走到破屋外,李華婉跟在他身後。老黃迎著朝陽走了幾步,才道:“這一次,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便如公孫大娘的劍舞一般,每一步都踩在點上,真是精彩。從今日起,你便是會中一員,我專程來通知你。”
“是……”李華婉低聲道。
“這一樁大買賣,將來也會交予你去做,因為委托這樁生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那三哥,楚王李隆基。”
“三哥?!”李華婉驚道,“他怎麼?他……又看上了誰的腦袋?”
“不,他不要誰的腦袋,他委托了我們隱元會一樁大買賣。天大的買賣,數十年以內,無可匹敵的大買賣。”
“哦?”
“他要的東西,”老黃望著遠方噴薄而出的紅日,緩緩地道,“就叫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