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屈指一算,今早與太子同時起事的人,都是當今一時之選,人中豪傑,如今一個個或身首異處,或吊死都門,隻剩下太子還在黑夜中亡命……自古天家骨肉,最難周全,天子下詔全國皇族進京參加七月七夕之會時,定然想不到會有如此慘烈的七夕在等待著他。

兩人出得城來,沿著南下的道路一路追趕。參與叛亂的一萬多羽林軍,除大部分在玄武門下倒戈獲得赦免外,位於九門、外城、各廂的軍士,以及不在赦免之列的羽林將領們自是四散奔逃,神策軍和左廂軍奉命追捕,雖已是深夜,長安周圍百裏之內,到處都是火把在晃動著,沿途不時在荒野的農戶、山穀邊的林子中,見到數十甚至數百人在持刀對砍,神策軍大聲喝令投降,垂死的羽林軍高聲詛咒……田間地頭,也不時見到成堆的無頭羽林軍士倒斃路旁。

兩人沿著這血淋淋的路標,一路向南,走了大約二十裏路連神駿如霸紅塵這樣的名馬都跑得渾身大汗,氣喘籲籲。沿途出現的死馬越來越多,與之相當的無頭羽林軍屍體也愈發多起來前方黑沉沉的夜空中,出現一座高大黝黑的山脈,山中星火點點,傳來陣陣號角之聲。

聽這聲音,似乎還沒有追到太子,兩人鬆了口氣,放鬆韁繩,讓馬緩緩前行。李華婉看著滿山的火光,忽道:“我八歲的時候,太子一一大哥剛剛和天子一起,從房州戎所返回,有一天他帶我們在京的兄弟姐妹幾個出去遊獵,玩要了整整一天,到天黑的時候,太子,咳!我說慣了,怎麼也改不過來。大哥下令參與遊獵的人,每人點上一支火把,星星點點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山穀……便和今日一樣。”

謝雲流不知該如何接口。今日這些星星點點的火光,獵殺的正是太子本人!可他看李華婉的眼中,既無悲傷,也無激動,不過是一些感慨罷了。她甚至還笑了笑,伸過手來,握住了謝雲流的手掌。

兩人逆著一條潺潺的小溪流往山裏走。清幽的夜風,甘甜的水汽,侵潤肌膚。無數螢火蟲被驚起,照得小溪中藍光盈盈,好似一條流淌的藍色光河,馬蹄踏過鮮嫩的野草,螢火蟲便成群結隊的追逐著馬蹄,黑夜中兩匹神駿仿佛踏星飛行。

謝雲流又累又乏,消耗過度的內息實在難以支撐,便閉上眼,讓霸紅塵跟著李華婉的黑馬走著,心中似睡非睡,隻盼著這幽靜甜美時光永不結束。

驟然間一聲淒厲的號角,在山中深處響起,黑夜中嘶啞如鬼,謝雲流嚇出一身冷汗,整個人也清醒過來,看著李華婉堅決的表情,他頓時明白過來一一太子,已經跑不掉了!

兩人不再遲疑,打馬便順著號角的聲音而去。一路翻山越嶺,越來越多手持火把的天策、神策軍士們,從各條小路上奔來,與他們會和在一起,不久便有數十人之多。看著前麵的山穀,更多的光河向著同一個地方流淌而去,光看火把隻怕也不下千人之多。太子爺這隻老虎,終於落入重重罡網之中。

奔上一座山崗,前麵豁然開朗,卻是一大片平崗。崗前立著兩根高大的黑色柱頭,十分奇怪,奔得近了才發現原是一座木牌坊,隻是年深日久,牌坊整個朽落在地,隻剩下了柱子。看那牌坊的式樣,隱隱還留著大社牌坊的痕跡。

大社,古時乃是一國社稷的重地,到後來逐漸演化,已變成了吉壤一一也就是公共墳地一一的代名詞。而這大社既已朽壞,自然是一座毀棄已久的墳地。

這裏已經集中了不下數百人,個個高舉火把,獵獵作聲李、謝二人一到,自然人人恭敬閃避。謝雲流看著周圍,果然是座亂葬崗,遍地墳瑩都破敗不堪,有些陳年的屍骨、棺木散落在墳地之外。

太子逃亡,竟然慌不擇路,逃進了墳地!想來真是令人扼腕歎息。李華婉拉住馬頭,厲聲道:“廢太子李重俊,人在哪裏?!”

一名神策軍士忙上前來,行禮道:“殿下!前麵大社深處咱們已經圍住了廢太子和他的手下!溫王殿下和統領李思慎都已經過去了!”

李華婉跳下馬,將韁繩往旁邊一人手中一丟,道:“帶我過去。”

“是!”

謝雲流便也跳下馬來,跟著李華婉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亂墳頭往亂葬崗深處走。有人在周圍大聲吆喝著,趕來的神策、天策軍們不敢怠慢,一隊隊的忙著在亂葬崗周圍布防,定要布下天羅地網,管教廢太子決計無法逃出生天。

轉過一座低矮的小山崗,陣陣黴腐之氣襲來,已進入到墳地後段,一般是窮苦人亂葬之處,處處都能見到曝露於野的遺骸。神策軍士們毫不介意地站在屍骨堆中,讓二人從一條狹窄的小道上穿過,便見前麵一座低矮的破屋歪倒在地一一那當是從前墳地中的社廟,早已在風雨中朽爛倒塌。

數十名神策、天策軍士高舉火把,將破屋前的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隻有幾名將領騎在馬上。早有軍士流水價報了上去,幾名將領忙都下馬過來行禮。為首的一人年紀已高,雙深陷的眸子在火把下閃閃發光,拱手道:“老臣李思慎拜見殿下。”

“大人辛苦了,”李華婉沉聲道,“相王令我來瞧一瞧一一廢太子呢?”

李思慎稍一沉吟一一如今太子毀廢,天子暗弱,相王極有可能成為朝中舉足輕重的權臣一一便道:“有勞相王殿下牽掛。老臣幸不辱命,已將庶人李重俊圍困在此屋中。”

“重茂一一溫王呢?”

李思慎瞥了一眼著急的謝雲流,沒有開口。

“這是家父的座上賓,溫王的師兄。”李華婉道。

李思慎這才道:“溫王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已經親自進去說降庶人李重俊了。”

“什麼?!”謝雲流一聽,舉步便向那屋走去。幾名神策軍士一起舉槍,李華婉喝道:“幹什麼?本宮也要進去。此乃我李家家事,我管不了嗎?”

李思慎慢慢地道:“殿下既說是家事,那自然管得。不過廢太子之事,既是家事又是國事,思慎不敢不慎。溫王和殿下勸降庶人,老臣也隻敢多耽誤上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無論降與不降,老臣都要冒犯了。”

李華婉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與謝雲流一起走到那屋前。謝雲流見大屋倒了一半,門窗什麼的都不見蹤影,裏麵隱隱透出火光,便將動魄提在手中,帶頭彎腰鑽了進去。

啪的一聲,昏暗中一箭射來,謝雲流用劍輕輕撥開,繼續前行,眼前一亮,卻又出了屋子,到了露天之中。

原來當年大社向一邊傾倒,整個屋頂都倒在前麵,倒把後麵的殿堂都通通暴露在了露天裏。此刻殿中七八支火把,火苗在風中忽閃忽滅,十餘對餓狼一般的眼睛都在火光後麵瞪著他們。

謝雲流掃視一眼,已看清殿中眾人一一七八名狼狽不堪的羽林軍士,或坐或站,有的持劍,有的彎弓,散落在殿中各處,兩名神策軍士倒在地下,已氣絕多時。正中一堆高高的瓦礫上,人赤著上身,箕踞而坐,一雙血紅的眼睛怒目而視,正是一日前的太子、如今的廢太子、庶人李重俊!

見他們二人進來,李重俊“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嘶聲道:“剛來了個好弟弟,現在又來個好妹妹,哈哈,好,真好!皇帝老子,待我不薄啊!華婉!你來做什麼?難道是你的父王,相王他老人家,又想起了什麼……”

“大哥,”李華婉冷冷地打斷他道,“你失敗了。”

“華婉,你……”

“失敗了就認栽,不過一死而已,”李華婉道,“何必這番亡命?與其像這般灰溜溜地逃走,被人像狗一樣的在路上獵殺,還不如當時在玄武門下,痛痛快快自我了結,那是何其的偉岸!現在又是何其卑微!”

謝雲流心中暗歎。李華婉性格果毅,對自己,對家人都不會絲毫憐惜。不過她說得卻是事實。李重俊若玄武門下死,還不失一世英名,眼下這般被野狗一般地追獵,死了也不過留下惡名而已,真是令人惋惜。

李重俊麵色灰白,嘴唇哆嗦道:“華……華婉……你不懂!你小小的年紀,懂什麼!我……我沒有失敗……我沒有失敗!”

李華婉冷冷地道:“動手的時候分不清輕重,完蛋了也不自知。大哥你空生了一生好皮囊,不過是個廢物!重茂,我們走!你的大哥,今天早上在玄武門已經死了!”

那一團縮在李重俊身後的東西動了動,發出“嗚鳴”的聲音,卻是重茂,被捆得粽子一般,嘴巴也堵上了。

謝雲流一動,李華婉早已伸手攔住他,道:“大哥!不說重茂是為了救你,才孤身進來,他還是你的親弟弟哪!”

“溫王……重茂……討平大將軍,”李重俊喃喃地道,“他是討平大將軍……他討哪門子的平!?他競敢來追殺我,華婉!他要追殺我!”

“他奉天子之詔,追討今日攻打玄武門的反賊,何錯之有!”

“華婉!”李重俊麵紅筋漲地吼道,“這麼說你也是來追殺我的,是不是!?”

“不,”李華婉道,“我來看我的大哥死了沒有。”

“我不死,華婉……我不會死!”李重俊嘶聲叫道,“我要活給你看,給天下的人都看看!我這就要走了……去……去……”

“去哪兒?”

“去一一安西都護府!到了那裏,我還是太子,還是太子!”

李華婉冷冷地掃視一眼眾羽林,眾人一個個垂頭坐著,麵如死灰,沒有人敢抬頭看上一眼。

“都起來,喂!都起來!”李重俊跳起來,在殿中衝來衝去,嘶聲道,“我帶了黃金,我有的是黃金!你們都是忠義之士,隻要誰送我出了玉門,我便會給他一千兩,不,一萬兩黃金!快起來!”

一片可怕的沉默。隻有風聲刮過破屋斷梁,發出嗚嗚的哭聲。

“你們都死了嗎,啊?”李重俊披頭散發,惡狠狠地踢了一名羽林軍士一腳。那軍士手握長戟,怒目而視,李重俊已經轉到另一邊,鏘哪哪地將遍地的刀劍踢開,大聲嗬斥眾人:“起來!都起來!不要坐著,坐在這裏隻有死路一條,你們沒聽見嗎,啊?李思慎就在外麵,你們再不走……就大……大勢去矣!”

大勢已去,半日多了,謝雲流心中悲歎。他雖不喜太子,卻也看得出來這人心無城府,做事全憑著一腔子傻傻的熱血,周圍的人耍猴似的耍著他,終於把他糊弄上了這條絕路……他卻還以為可以在千萬人追殺中,逃到萬裏之外、黃沙漫天的安西都護府去!

所有人都以沉默應對著太子的狂怒。太子踢打一陣,見無人應聲,終於忍不住指著一個個羽林軍士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罵的都是市井之中最卑微惡毒的語言,有時候忍不住還蹦出幾聲誰也聽不懂的方言,卻是太子爺小時候隨天子夫妻流放到房州,牙牙學語時學會的土話。

忽然,瓦礫堆上的李重茂掙紮著吐出了口中的麻布,尖叫道:“大哥!大哥,你別罵了,快跑,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