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呂洞賓放下手中的搗藥杵,注視著山外的雲海,沉吟道:“雲流,今年你幾歲了?”

“師父,徒兒十七了。”

呂洞賓回頭看著謝雲流。從死人堆裏把他拉出來,似乎還是昨天的事,白雲蒼狗世事如雲,轉眼間便已是堂堂的男子漢。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上個月我讓你抄寫心經全冊,你抄到哪裏了?”

“師父,徒兒六日前已經抄寫完了。”

“抄完了就行了,你說什麼六日之前?這要顯擺你抄寫得快嗎?”呂洞賓皺眉道,“你的毛病始終都改不了,喜歡顯擺,總是不實事求是、腳踏實地。這樣怎麼能行?”

謝雲流訕訕地低下頭,不敢說話。

“知道為師為何要讓你抄寫心經全冊嗎?”呂洞賓問。

“是……”謝雲流哽了一下道,“是要徒兒學會心靜,要徒兒學會克製。大象無形,大音稀聲,至道者,無形無質無欲無求,欲求之者……”

“好好好,”呂洞賓笑著打斷他道,“你就是說不得。我讓你抄寫心經,是要在原本心經之外,再造一個經冊出來流傳於世。你知道此乃何意?”

謝雲流手中端著一筐草藥,皺眉凝思,呆呆地道:“呃……呃……師父,你是要……要……要再去人間,向帝王進書?”

呂洞賓輕嘖一聲,道:“笨徒弟。心經早已立世數十年,為師要傳與他人,還需要等到現在?”

“呃……”謝雲流想要搔腦袋,但雙手不得空,隻好忍了,道,“徒兒……不知……”

“癡兒!那本經書抄好了,就是你的東西了。你說這是何意?”

“師父是要徒兒終日乾乾,常常溫習?”

“胡鬧!”呂洞賓一聲斷喝,搗藥杵都扔到了地下。謝雲流嚇得連忙跪地,道:“師父,徒兒知錯了!”

“胡說八道,”呂洞賓氣得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連自已錯在哪裏都不知道,還知錯!知什麼錯!?你倒是給我說清楚?”

“……徒兒愚駑……”

“這倒是說對了,你就是愚弩,”呂洞賓見他老老實實低頭認錯,一肚皮“氣”倒是散了,不由得又歎息一聲,道,“你於武學的智慧,可以說卓然天授,造詣非凡,遠遠超出為師的預計,將來在武學上超過為師,那是不消說的。可是你於人情世故缺乏急智,就此而言,將來必敗於此。唉……為師不知道這回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師父……”

“我要你抄寫心經,便是要你另立一冊。心經上的功夫,你大部都已修行,如今心經於你,已是可有可無之物,”呂洞賓手微微一抬,讓他起身,繼道,“從你十八歲開始你就可以代表純陽,自行授徒,開創你自己的基業了。你懂了嗎?”

謝雲流又喜又驚,道:“師父,徒兒……可可……可還什麼都沒學會呢!”

“倒是無妨,我隻問你一件事,你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呂洞賓提起搗藥杵,歎息一聲道,“將來你教授徒弟你想要把什麼樣的魂魄注入你教授的武學之中?”

“啊?”謝雲流茫然地道。

“我把你從死人堆裏拉出來,又帶著你這不說話、不會笑的活死人過了三年,才找回你的魂魄。所以這麼多年來我隻教你一件事,存世,”呂洞賓靜靜地道,“我沒有教你仁愛、進取,這些東西你自是不缺。我希望我能教會你存世的信念,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前路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這便是我注入武學之中,傳授與你的魂魄。”

謝雲流心中酸楚。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連他自已都已經記不大清楚當年死人堆中的過往,師父卻永遠耿耿於懷,決心不讓他再入那樣的地獄。他心中感動得發顫,低聲道:“師父,您教我說話,授我武藝,勝過把我從死人堆裏救出來。徒兒鬥膽,以後傳授徒弟時,願傳授師門二字。”

“哦?”

“為我徒弟者,即為純陽門人,所學武藝,一切皆要為師門所用,生死都要為師門而為!”

“狹隘!”呂洞賓喝道,“不過,無妨!這正是你這純陽官大弟子該有的態度!你身為大弟子,生死皆要以師門為重,懂嗎!?”

謝雲流渾身一顫,醒了過來,大聲道:“是,師父!”

一隻溫潤的小手放在他的額頭上,道:“謝大哥,你醒了?”

謝雲流大驚,轉頭一瞧,不是李華婉是誰?他茫然地坐了起來,道:“我……我死了嗎?”

李華婉長長地舒了口氣,抿嘴笑道:“純陽宮的大弟子,想死,哪有這般容易?”

謝雲流腦子裏喻喻作響,仿佛還在玄武門前喧囂的廣場之上,周圍盡是金戈鐵馬奔騰之聲。李華婉見他幾自渾渾噩噩道:“不用瞧囉,你在皇姑的格車之上。”

“李……李多祚……陸危樓呢?”

“陸危樓已經走啦,”李華婉笑道,“他於百軍之中,割下了李多祚的首級,就那麼輕飄飄地飄走了。”

謝雲流沉吟了一下,想想昏過去之前最後的印象,倒並不怎麼意外。李多祚再強,也不過是名行軍打仗的軍人,陸危樓要取他首級不難。

“太子……重茂呢?”

“太子已經敗陣,逃亡外地,”李華婉語出驚人地道,“多虧你,拚命救下了皇姑和重茂。皇姑回到內苑,便立刻召集了宮人,將躲在地窖中的陛下接了出來,逼迫他親自上到玄武門城樓向攻城的羽林軍士宣諭,赦免羽林軍士,隻要反賊數人之首級。陛下不過寥寥幾句話,羽林軍便即大嘩,李思衝和李承況等都被部下所殺,李多祚已死,太子無可依靠,隻帶了沙陀忠義等數十騎逃出城去了。”

謝雲流聽得目瞪口呆。當時他激於義憤,以及對重茂、華婉的關切之心,才出手搏命,其實心中從來就不對天子報什麼希望。玄武門下鬧成那個樣子,天子都沒敢露頭,當是時,對太子登基、天子隕於國難的結果,他已經全盤接受,隻求能救出重茂和華婉、上官昭容等人,便死而無憾。

可是上官昭容不過讓天子登城一呼,沸反盈天的太子造反便一敗塗地。原來太子的野望,李多祚扭曲的忠誠,羽林軍們喪失道義的蛇鼠兩端,在上官昭容眼中,不過是可一口氣吹散的飛灰而已。

大事已了,可謝雲流胸中的塊壘不知為何,仍舊無法鬆動,他動了動,才發現自己的肩頭已經被包紮起來。好在雙手、雙臂都不過是受了點輕傷而已,內息略有受損,恐怕也無大礙。

李華婉見他目光四處搜尋,便雙手將一柄劍捧給他,道:“謝大哥,你那時候實在是……太不要命了,不過你是命不該絕你瞧瞧這個。”

謝雲流接過,卻是那把“動魄”。隻見修長的劍身上鼓起一大團,他驚訝的翻過來,卻是劍身的陽麵上深深凹陷了一塊。隻是這把劍乃是用玄鐵所造,又是以西域的折返錘煉法所造,刀品極為柔韌、富有彈性,凹陷下去這麼大一塊,劍身卻依舊保持不斷,實在是罕見。

謝雲流看了半響,猛然驚覺,道:“啊!這……這劍……”

“是了,”李華婉幽幽地道,“李多祚被殺,羽林軍驚散,我找到你時,那支鐵矢還牢牢地插在這劍身上,劍身上的凹陷也還嵌在你的胸口上。若無這劍,謝大哥,今日你便是金剛不壞也必無幸理了。”

謝雲流矚目那劍一時,便輕笑一聲,轉過目光,道:“重茂在宮中吧?太子敗了,重茂……可別出什麼事。”

“重茂,他倒是好得很,”李華婉苦笑道,“陛下頒下旨意,以溫王重茂為討平大將軍,奉詔討伐廢太子李重俊及其黨羽,現下大將軍已經統帥神策、天策各軍,出城追捕廢太子去啦!”

謝雲流心口劇痛,不由得用手按住。李華婉道:“謝大哥你怎麼了?可是傷了經脈?你趕快躺下,馬上就到我家,家父和三哥已經請了京中最有名的……”

“不!”謝雲流掙紮起來,道,“停車!我要去見重茂!”

“謝大哥?”

“不能讓重茂犯下殺兄之罪!”謝雲流終於了悟自己胸中的塊壘所為何來。如果重茂和太子兄弟手足相殘,那必將犯下重罪,不僅純陽宮再也不許他踏足,將來……將來天下人也必將唾棄他們兄弟二人!

李華婉歎息道:“我便知道你會如此說。”身後拍拍車壁,格車微微一晃,停了下來。

謝雲流撐起來,隻覺渾身酸軟,雙腳直抖,咬緊牙不吭一聲。李華婉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謝雲流跟著出來,才發現原來格車又已轉到了老地方一一神道東廂的杏花酒樓。

天果然已經黑透了。神道東廂大道兩側點起了油燈,顯得十分昏暗。若是往日,遍布大道兩側的杏花樓這樣的大酒樓早就華燈高照,周圍四下都熱鬧得不似人間。現在卻幾乎看不到行人,隻有數十名天策軍士守在車旁,見李華婉下來,忙一起躬身行禮。

李華婉也不客氣,道:“把我的那兩匹馬牽來。”早有人牽來兩匹神駿,正是霸紅塵和李華婉的那匹黑馬。

謝雲流一見大喜,毫不客氣地便跨上了霸紅塵,霸紅塵輕輕打了兩個響鼻,似乎對這位騎士亦表示滿意。李華婉騎在馬上大聲道:“溫王出的哪個門?”

“回殿下一一安化門!”

“謝大哥,走!”

兩人齊齊撥轉馬頭,向著南門而行。長安城中大鬧一日,此刻正是家家戶戶閉門避禍之時,寬闊的神道東廂上人畜無蹤,兩人胯下神駿幾乎腳不點地般便直達長安城南邊的安化門。

安化門前一片狼藉,門樓已經燒毀了一半,看來日中時這裏曾有一場好戰。現在數百名神策軍士正在收撿滿地旗幟、韜重和羽林軍士的屍體,遠遠地望見城門洞裏似乎吊著什麼東西。

李華婉亮明身份,神策軍將領立刻放行。神策軍的消息一向靈通得緊,知道相王此次完完全全站在天子一邊,又立下奇功,相王和他的子女們眼看在朝中紅得發紫,誰敢得罪?

兩人從門洞下經過,才發現幾盞油燈照亮的昏暗門洞中,豁然吊著一具屍體!

那人披頭散發,蓋住了麵目,全身的明光鎧上插滿箭羽,從上到下都染成了黑紅色,地下還有一攤淋漓的血跡,顯然死了已久,吹過門洞的穿堂風刮得他僵直的屍身甩來甩去。

兩人策馬屏息從那屍體下麵經過,李華婉眼中忽然汪滿了淚水,旋即又統統收去,冷冷地道:“成王叔叔一世英名,到老卻跟著太子作亂……這下身死家滅,隻可憐了那些哥哥、姐妹們!”

謝雲流這才知道,這是今早與太子——如今該叫做廢太子了一一和李多祚一起作亂,率先占據長安外城的成王李千裏。看他的樣子,是吊在這裏活生生讓人亂箭射死,謝雲流不由得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