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1(1 / 3)

一年的最後一天,淺夏抱著給孩子們帶的禮物,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前往福利院。

一路上無數的街景從她身邊流過,所有的人都是歡笑開心地準備度過這一天,唯有她怔怔地發呆,一片茫然。

不能不茫然啊,今天……好像是個很重大的日子呢。

程希宣向她表白,老板也……向她表白。

老板是不可能幫方未艾和希宣了,而且……以後,要怎麼和老板見麵呢?又能,怎麼見麵呢?

為什麼自己這麼遲鈍,一直都沒有察覺呢?

老板是真的喜歡她嗎?可他從來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有時嘲笑她,有時挖苦她……這也是,喜歡她的表現嗎?

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路上茫然地想著,到了福利院,才抱著東西下車。

看見福利院的牌子,她下意識地先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給守門的老伯:“孫爺爺,我回來啦!

孫爺爺“喲”了一聲,抱著暖手袋從裏麵走出來:“淺夏,回來啦?”

“是呀……大家開始包餃子了嗎?咦,怎麼這麼安靜?”她衝裏麵看了看,發現原本應該熱熱鬧鬧的院內,一個人也沒有,寂靜的雪壓在院裏的樹木上,顯得冷清極了。

孫爺爺笑嗬嗬地說:“哦,今天下午程家的人來了,說是過年了,不能讓大家還住在臨時幫湊起來的辦公室內,所以包車將大家接到一個度假村去玩了,聽說晚上要包餃子放煙火玩通宵,直接在那裏住到後天才回來。孩子們、院長、阿姨……連秋秋都被拉過去了,我是走不開,沒辦法。”

淺夏目瞪口呆:“什麼?那是在哪裏?我現在去找他們!”

“嗬嗬,這個可不能告訴你,程家少爺叫人托話,說是希望大家玩的開心,也希望大家能讓你留點時間配別人……所以,大家都和我說,要是把他們去了哪裏告訴了你,他們回來後可不放過我!”孫爺爺笑得一臉褶子,那張臉上,洋溢著八卦的神情。

淺夏在心裏哀號一聲,覺得自己丟臉極了。

程希宣……這等於是把他們的關係,昭告天下了吧?她幾乎可以想見秋秋和院長、李姨她們當時的神情了,這以後,她要拿什麼臉來麵對他們啊!

孫爺爺笑嗬嗬,才不管她悲痛的神情呢,朝她一揮手:“程家來接你的車,就停在裏麵,你快走吧,都等你半天了!”

大年三十,下起了零散的雪。

未艾已經被父母接回塞浦路斯去,傭人和護士都放了假,管家和保安也故意到外麵去了,所以在空曠的宅子中,隻剩下了她和程希宣。

雖然已經能下床,但程希宣的身體還未恢複,也不能多活動,所以無法出門。

天色暗下來之後,外麵開始有人陸續放煙花,等到天徹底黑了,旁邊的廣場上,焰火盛放。她牽著他,兩人一起靠在窗邊,看著外麵無數的花火綻放在夜空中,耀眼奪目。

“對了,我在過來的路上,也買了煙花,一起來玩吧!”淺夏興致勃勃地說,去翻開自己的包,拿出裏麵的仙女棒來。

細長的煙花在她手中飛快地燃燒,哧哧冒著星星一樣的銀色光芒,她笑著向他走來,揮動著手中的煙花,那些奪目的燦爛光芒就變成一條長長的弧形流光,繞著她全身飛舞,像緞帶一樣。

她把落地窗打開,又給他一把煙花,教他一起畫出大大小小的銀色弧形,要是速度快的話,有時候還能畫出一閃即逝的星星圖案。

兩個人,在這樣的夜色中,玩得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她嘲笑他畫的圓像個土豆,他辯解說,自己畫的,明明是一顆心。

無聲無息的明亮弧線,盛開他們周身,又很快逝去。

“我最喜歡這種煙花了,”淺夏看著手中一根即將燃放完的煙花,忽然說,“我在孤兒院的時候,有一年,有一個阿姨過來,給我們送了這個玩……她是煙花廠的女工,很喜歡我,所以雖然還有其他的男孩子可以選擇,但她還是對院長說,準備收養我。”

程希宣注視著她,她低垂的側麵,在煙火的光芒中,顯得幽微而感傷。

“本來,說好過了年,民政局上班之後,就要辦好手續,讓我跟著她走的。”她手中的煙花已經燃盡,她鬆手讓它墜落在樓下積雪中,煙花的餘燼,在暗夜中,微微一亮,便消失了。

“不過,就在那年除夕前後,煙花廠發生了爆炸,死了好幾個人……所以我依然還是留在福利院中,年紀漸漸大了,一過了七歲,也沒有人再願意領養這麼大的孩子,尤其還是女孩子。那個阿姨曾給我帶過的這種仙女棒,是我以前玩過的,唯一的煙花。”

“淺夏,以後我們在一起。”他握著她的手,低聲說,“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獨寂寞。”

她仰起頭看著他,低聲說:“好。”

仙女棒燃燒的很快,連最後一根都快要燒盡了。

“你說,它叫仙女棒,劃在空中的時候又這麼像流星,那麼對它許願,會不會也靈驗?”她忽然想起什麼,舉著手中的煙火,問程希宣。

程希宣微笑:“會。不過這個和流星不一樣,要你說出來,才能實現。”

“是嗎?為什麼?”她還以為真的有什麼說法,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因為你說出來,我才能聽到。”

她笑了出來:“難道我所有的願望,你都能實現嗎?”

“至少……你能實現我所有願望。”他低聲說著,聲音溫柔纏綿,如同夢囈,“如果,你的願望,和我的願望差不多的話。”

她垂下睫毛,望著他:“那,你的新年願望是?”

“希望你愛我。”

他眼神深暗,襯在此時忽明忽暗的煙火之中,就像黑曜石的光芒,在暗夜中流轉,動人心魄。

她凝望著他良久,忽然踮起腳尖,親在他的唇上。

“新年快樂,希宣……你願望成真了。”

對於中國人來說,除夕夜,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

即使在比中國晚七個小時才到除夕的意大利,對於華裔來說,依然是一個,最重要的日子。

然而,在這樣的日子裏,也有個人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大兒子逃離他身邊,至今不曾回家;小兒子成了植物人,靠著儀器維護生命,毫無蘇醒的樣子。

衛銘在沉睡的兒子身邊坐了一整個下午,全身僵直,一動不動。

他注視著兒子的麵容,這張混血的臉並不像他,卻更像他那個異國的母親。可無論怎麼樣,這等於是他,唯一的兒子。

因為另一個兒子,自四年前走掉之後,就再也沒有和他聯係過。

這麼多年來,他身邊的人一直在幫他尋找衛沉陸,有時候,甚至已經追到他,可他依然倔強地不肯回家,不願意回到自己的身邊。

是恨他這個做父親的吧。他歎了一口氣,看看窗外,已經是深夜。本市是華人聚集的地方,自山頂的別墅看下去,腳下是滿城煙花爆竹,人們正在歡呼雀躍,迎接新年。

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了。

這樣萬家歡騰的時刻,卻隻有他,一個人孤單地守在自己昏睡的兒子身邊。

而這個唯一留存的兒子,蒼白而消瘦,羸弱地躺在床上,即使怎麼盡力維持,情況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今天早上,醫生再一次搶救回心髒已經不再跳動的兒子之後,曾經勸告過他:“衛先生,他的身體已經衰竭,我建議您……還是放棄比較好。”

他掄起手杖,狠狠地劈在床頭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放屁!我兒子,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其實,他隻是色厲內荏,他心裏也深深地知道,就這兩天,是逃不過了。

他的兒子,就要離他而去。

他靠在兒子的枕邊,將臉埋在自己的手掌中,聽著床頭儀器輕微的聲響。

深夜寂靜中,那一點小小的波動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忽然之間,病床上萎縮的身軀猛然一顫,然後儀器的警報聲急促地響起,在空蕩的房間中,顯得格外尖利。

他像是從夢中驚醒,猛抬頭一看監護儀,心跳監護已經是一條紅色直線。

他用力地按呼叫鈴,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沒有醫護人員來。

狂湧升騰的怨恨與恐懼,讓他站了起來,在空蕩蕩的房間內大叫:“安德雷阿!”

一直站在門外的管家,此時卻沒有應聲進來,周圍的煙花也暫時停了下來,他的聲音無人回應,深夜中一片死寂。

他恐懼極了,又叫了一次:“安德雷阿!”

門終於被人推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走進來,卻不是安德雷阿,他站在門口的陰影中,一時看不出模樣,就像一個沒有麵目的死神。

衛銘怒吼:“他到哪裏去了?醫生和護士呢?”

那人聲音平靜,帶著一種怪異的口音:“先生,醫生的結論,認為已經不必要搶救了,所以我讓他們都回去了。”

他暴怒:“你……你敢?你是誰?”

那人的聲音,依然模糊而奇異,卻帶著一種唇角微微上揚的意味:“我是個,能實現你願望的人。”

窗外的煙花,驟然密集,十二點即將到來,從落地窗內看出去,整個城市的半空中蒙著一層煙花,絢爛無比。

那個人轉頭看了看外麵的煙花,問:“先生,請問您的新年願望是?”

遠處的鍾樓,遠遠地傳來當的一聲響,在整個城市悠長回蕩,然後,又是當的一聲。

十二點來臨,新的一年,開始了。

衛銘捂住自己的額頭,呆坐在小兒子的床邊,一動不動。

那人提高聲音,又問:“先生,您的新年願望?”

新年願望,剛剛失去了兒子的老人,新年願望是什麼?

是兒子蘇醒,是手刃仇人,還是什麼?

“我要……沉陸回家,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邊……和我團聚。”他仿佛囈語一樣,喃喃地說。

十二點的最後一下鍾聲,停止了,悠長的聲音,隱隱地在室內拖著尾巴,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即使在異國,華人的新年,也已經到來了。

那人的唇角,微微揚起,顯露出一個暗淡的微笑。

他摘下帽子,脫掉手套,向衛銘走過來:“新年快樂,先生……恭喜你,願望成真了。”

衛銘如遭雷擊,愕然地呆了許久,然後用不敢置信、以為自己是夢中的神情,緩緩轉過頭,看向那個走過來的人。

衛沉陸微笑著,站在他麵前,說:“爸,我回來了。”

他猛地站起來,雙腳不可自製,有點發抖。

衛沉陸緊緊地抱住他,在新年的第一刻,橫跨了四年之久,他們終於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