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的訂婚戒指……簇成花球的碎珠也很美,如果,沒有花叢中的那一根刺的話。”他緊握著她的手,帶著她旋轉,一邊卻俯下頭,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難道設計師想讓你們的花朵指環間,隱藏著荊棘嗎,林,淺,夏?”
淺夏愕然推開他,睜大眼睛看著他:“老……老板……”
程希宣在旁邊,發現了他們這邊的異樣,立即向他們走來。
淺夏一個旋轉,伸手到衛沉陸的背後,輕輕搖了搖手,示意程希宣別過來。
華爾茲舞步華麗,他們左右旋轉,黑色禮服的衛沉陸與白色舞裙的林淺夏,就像雲朵伴雨燕的共舞,優美蹁躚的一場旋舞。
“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程希宣與誰的訂婚禮?那一天,在海洋館,看見你們的一瞬間……我就明白了。”
腳跟和地板形成完美的四十五度,輕盈優雅。他們滑過典雅的大廳,玫瑰與輕紗,粉色與紫色,溶溶曳曳,像是一層夢境附著在他們周身。
“那時我,本來也以為程希宣是和方未艾訂婚,所以我趕回國內去找你,想要好好的奚落你一番,然後……希望我能許你以,比程希宣更好的一段愛。”音樂悠揚,他的語聲又極低極低,在她的耳邊,恍惚呢喃,如同夢囈,“但,我追尋著你,到了海洋館之前,看著你們相擁在藍色的走廊中,你對著他笑得寵溺而溫柔,我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你很幸福,隻是想要製造一個自己被拋棄的假象來欺瞞我……因為你們那種愛,是裝不出來的,林淺夏,即使你再會表演,再怎麼裝扮,你扮演過癡戀,扮演過暗戀,更扮演過無數熱戀中的幸福女孩子……你也曾經和我演過情侶,演過夫妻,可是,那是不一樣的,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你真的和一個人彼此深愛的模樣。”
幽藍的海底世界走廊,透明玻璃甬道的左右和頭頂,全都是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在水中緩慢地穿梭來往。嫋嫋招展的海葵變幻著五顏六色;隨水飄搖的海草像彩帶流動;集結成群的銀色小魚在燈光下就像一片閃爍的星塵,隨著水流的波動,聚攏又分開,輝光點點。
而他們在這樣的世界中,相擁在一起,這個世界仿佛是因為他們才這麼美麗。那些遊來遊去的小魚,那些撥開水波的巨大海龜,那些變幻的顏色,全都圍繞著他們,安靜無聲。
她閉著眼睛,抱著他,唇角的微笑平靜而遙遠,似乎可以一輩子就這樣和他擁抱著,不再分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們是不會離別的。
程希宣不會放開林淺夏的手,林淺夏,也不會再回頭看他。
那一刻,他站在水族館安靜無聲的生物中,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幽藍一片,耳邊什麼也聽不到,死寂籠罩了他。
在林淺夏拒絕他的那一刻,他的心口,長出了一根刺,現在那根刺,慢慢地往更深處紮進去,直到讓他難過得,連呼吸也無法繼續。
那是曾在他身邊伸手可及的,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他一天天地等待著,注視著她盛開,卻是另一個人,得到了她,從此之後,他連嗬護照顧的機會,也沒有。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俯頭看著懷中的她,她低垂的眼睫在旋舞中,微微輕顫,每一下顫動,都讓他的心,隨著那種輕微的弧度起落,無法控製。
她抬頭看他,低聲叫他:“老板……”
那是方未艾的容顏,卻是林淺夏的目光。
他們曾經在一起多年,每次她有求於他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看著他,用一種小鹿一般瑩潤而溫柔的目光,仰視著他,輕聲叫他:“老板……”
每次都,有求必應。
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經無法支撐舞步了,他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她,低聲問:“其實,我過來是想告訴你,方未艾沒事了,我已經攬下所有責任,了結這段恩怨。”
淺夏詫異地看著他,喃喃地問:“真的嗎?”
“是……我們和方家的仇怨,解決了。”
就在今天早上,出發前往她的訂婚禮前,衛沉陸去看了自己的父親。
衛父站在弟弟的墓穴前,禮服的口袋中插著百合花。
“去吧,把方未艾的死訊帶給我,你的弟弟就可以安然下葬了。”
他看了弟弟的棺木一眼,慢慢地說:“現在就開始葬禮吧。”
衛父愕然,瞪了他一眼:“方家的人,從來沒有仇人還活著,死者就下葬的先例。”
“那麼我就開這個先例。”衛沉陸淡淡地說,“父親,如果方未艾沒有殺死他,我也不會回來——因為我早說過,我不會和弟弟共存。”
“你……你要讓衛家蒙羞?”衛銘大怒。
“什麼叫蒙羞?有我在,誰敢看不起衛家嗎?”他抱臂,看著過來參加葬禮的人,倨傲地揚起下巴,“所有人都知道——我弟弟的死因,不是方未艾,而是我。他是,被我殺死的。”
周圍的人,全都停下來,一片肅靜,聽著他說話。
“是我阻攔醫護人員去搶救他,也是我拔掉了他的維生儀器,讓他去死。”他冷冷地說著,轉頭看著父親,一字一頓地問:“那麼,是不是要我,先去死呢?”
“你……”衛父瞪著他,不知道他忽然將弟弟自然衰竭死亡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是為了什麼。
“他非死不可,因為我已經決定接管家族中,而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會成為我的障礙,成為我們家族,以後勢力擴張的絆腳石。”
衛父看著他,全身顫抖,許久,那勃發的怒氣,終於被強壓下來:“沉陸,你是說……你終於下定決心,要接管家族事業,並且盡心盡力?”
“對,衛家會失去衛沉涯,但是會得到衛沉陸,父親,你覺得對於你來說,是否可以功過相抵?”
旁邊所有人都僵直地站著,不敢說話。
“他不死,我不會回來,也就是說,你選擇他,就沒有我這個兒子。若你一意要替他報仇,那麼,就先殺了我。”
衛父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呆了很久,沒說話。
衛沉陸一言不發,站在他麵前,等著他。
衛父用極低極低的聲音,模糊地問:“你……為什麼要把這事攬上身?你背上殺害親人的惡名,是為了什麼?”
衛沉陸站在他麵前,修長的身體,僵直地立了好久,一動也不動,到最後,才說:“為了……我愛了四年的一個女孩子。”
父親瞪大眼看著兒子,聲音微微顫抖:“值得嗎?”
他平靜地呼吸著,聲音也很平靜:“不值得,但我沒辦法,一個人總得聽從自己的心。”
許久許久,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所有人,終於在一片死寂中,聽到衛父低低地說:“下葬吧。”
喪禮上的所有人都起身,繞著墓穴走了一圈。
衛沉陸將手中那枝白色的百合花,丟在黑色的棺木上。
黑色與白色的對比這麼鮮明,但隨即,就被傾瀉下去的泥土掩蓋住了。
他和父親站在墳墓之前,身後的人黑壓壓一片,神父的手按在聖經上,大聲念誦著主的話。
他們眼看著泥土,一點一點消弭了所有痕跡,立起墓碑。
客人一一向他們致以哀意,然後離去。隻剩下父親和他在弟弟的墳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父親很疲倦,仿佛一場葬禮讓他老了十歲。
直到出發的時間到來,他拍拍父親的肩,轉身要走。就在他踏上墓園小道時,他聽到父親在他身後低聲說:“現在,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了,希望你,為這個家族盡心盡力。”
他站在遮天蔽日的林蔭之下,慢慢地轉頭看自己的父親。
在衛沉陸的記憶中,一直威嚴而獨斷的父親,真的已經老了,他神情黯淡,麵容灰敗,鬢邊的白發也已經顯露出來。
他忽然覺得心口湧起一種莫名的苦澀,因為胸中那陣抽動,他大步地走回來,用力抱緊自己的父親,拍拍他的背,說:“爸,放心吧,我回來,就不會再走了。以後,我永遠站在你身邊。”
一場葬禮結束,一場婚禮開始。
無論如何華美的婚禮圓舞,都無法永無止盡地旋轉下去。
舞步停止,樂隊停止了演奏,程希宣示意樂手們離開。
空蕩蕩的大廳內,隻剩下他們三個人,站在華麗古雅的鮮花大廳中。
衛沉陸轉頭看程希宣,抽了抽嘴角,終於露出一個笑容,說:“好吧,在婚禮上喧賓奪主這種混賬事,我怎麼會做?林淺夏交還給你吧……她是我最值得驕傲的員工,若你不好好對她,我不會放過你。”
“我會。”程希宣緊緊握住淺夏的手腕,看了她一眼。
淺夏向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弟弟死了,但我們已經宣布,原因不是方未艾,凶手……另有其人,所以和方家這筆債,一筆勾銷了。”他說著,接過程家仆人手中的帽子,向她致意,“林淺夏,別裝成方未艾了,好好用自己本來的麵目,和你喜歡的人舉行訂婚禮吧。”
他戴上帽子,轉身離開。
淺夏在他的身後,微微顫聲叫他:“老板……”
他停了一下,終於轉過身,凝視著她,許久許久,然後低聲說:“以後我,和你見麵的機會,可能很少了。琉璃社就交給你吧,以後你是它的老板……所以,別再叫我老板了。”
在看著弟弟被埋葬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那些長久壓在他心口的怨憤與痛苦,在一瞬間瓦解了,煙消雲散。
雖然他本來是因為恨才離開這個家,也是因為恨所以才離開林淺夏。
可在海洋館,看見他們的一刹那,他忽然醒悟,其實她是想要扮成未艾的模樣,來了結這一場恩怨,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會殺了她,也在所不惜。
她有自己豁出命也想要守護的東西,而他又何嚐沒有。
那個終結了他漫無目的人生的女孩子,那朵他花了四年時間注視著它緩緩開放的花。
世界這麼大,光陰那麼長,至少,那朵花的美麗姿態,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他一個人看到過,獨占了四年。
至少,他的父親,曾經和哪個女人共處超過四年?
而他仔細想來,她對他的意義,可能就是讓他終於明白,他的人生,他的道路。他不可能拋下家族責任,不可能徹底逃離自己的出生,他從哪裏來,就要回到哪裏去。
所以他在對父親說出自己要接管家族的那一刹那,內心忽然安靜下來。
他會掃平自己麵前的所有障礙,他會斬斷所有的牽絆,包括自己曾經守護四年的女孩子,他將要建立的那個世界,會合乎他所有想象。
這是他要走的路,是他無法避開的命運。
過往一切,就此煙消雲散,如同一場幻夢。
他抬手,碰一下帽簷,轉身離開。
淺夏和程希宣站在大廳之外,台階之上,目送他沿著開滿粉紅色瞿麥花的小道,走下山坡,走向月牙一般的銀色沙灘。
海風很大,瞿麥花粉紅色的花瓣,片片帶著細碎的殘缺,在海麵上彌漫,像一片粉紅色的雲霧,四下散開,零落在碧海藍天之中。
蔚藍色的海被長長的白色海浪破開,衛沉陸的船離開了這個島嶼,船的速度很快,身後一條雪白曲線飛快蕩開,如同拖了長長一條彗尾。
而他站在船尾,看著後麵那個以曙光女神命名的島嶼。
開滿粉色花朵的島上,那一對人攜手站在白色的屋前目送他離開。
他們背後的礁石古舊荒蕪,隻有遠處的流雲薄而低地罩在海上,天空異樣的藍,藍到直至琉璃般透明,幾乎與海融化到一起。
夢幻般的島嶼,離他越來越遠,那個曾經在玫瑰花牆之前,對他露出五月清空般笑容的女孩子,她在此時玫瑰簇擁的大廳之中,緊握著另一個人的手。
他回過頭,看向自己去往的地方,西麵,那裏有他的父親,如今交到他手中的家族,有他的命運。
琉璃社已經交給了她,而他為了她,以後要在自己原本拚命逃離的家庭中,開始截然不同、和她永遠不會交叉的人生。
從此之後,山長水闊,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