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裏,那裏。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鑽出地麵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鑽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牆腳片下麵的瓦片時,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們到家裏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鬥地在拾。蒲公英發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地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響傳來。

河冰發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地又奔放地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吃,或者是還在冬眠的青蛙。

天氣突然地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還是要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天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裏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樹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裏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嚐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麼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的關係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已經做了寡婦之後才來到的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的原來在另外的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還有一個妹妹,她的妹妹小她兩歲,大概是十七八歲,那麼翠姨也就是十八九歲了。

翠姨生得並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的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後招呼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若是正在吃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後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過去,而全身並不大轉,於是她自覺的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麼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花的綠的,紅的紫的,隻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後,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了。

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裏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

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後院,隔著一道板牆,一招呼,聽見就來了。

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隻隔一道板牆,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來。

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牆這裏,從板牆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後回到屋去裝飾了一番,才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到她母親的家裏。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裏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麼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同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裏,我住在外祖父家裏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的。

每每從睡下了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麼總是談不完……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麼樣的顏色的,穿什麼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裏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裏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裏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麼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張,翠姨有一張,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有一張。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張,隻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那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隻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是人穿衣裳,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隻鞋臉上係著的一隻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隻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係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