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罪惡的五月節(2 / 3)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隻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籠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娘呀……娘呀……”

她再什麼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麼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隻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隻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輕人:“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輕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撚著煙袋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啟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到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紮實的刀一般地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脹,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是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裏。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隻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