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罪惡的五月節(1 / 3)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相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悲哀地號啕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麼都不清楚,柴欄裏,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為什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杯底有黑色濃重的液體。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試一試,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淒靜地斷續地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裏半先跳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地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麵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郭,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裏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裏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嗬!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地講一些:“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隻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鹹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戶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淒涼地掛下,並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摔響。

城裏,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地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麼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麵:“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不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係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麵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裏。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裏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麵平兒急叫:“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麵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爆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聯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