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可是這小團圓媳婦,一打也就吃不下飯去。吃不下飯去不要緊,多喝一點飯米湯好啦,反正飯米湯剩下也是要喂豬的。

可是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榮的日子了,那種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時不會再來了。現在她不用說打,就連罵也不大罵她了。

現在她別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裏總有一個陰影,她的小團圓媳婦可不要死了嗬。

於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難,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著牙根,她忍住眼淚,她要罵不能罵,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無限的傷心,無限的悲哀,常常一齊會來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許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為什麼連一個團圓媳婦的命都沒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沒有做過惡事,麵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娘娘廟前一把香,老爺廟前三個頭。哪一年也都是燒香磕頭的沒有拉過“過場”。雖然是自小沒讀過詩文,不認識字,但是“金剛經”“灶王經”也會念上兩套。雖然說不曾做過舍善的事情,沒有補過路,沒有修過橋,但是逢年過節,對那些討飯的人,也常常給過他們剩湯剩飯的。雖然過日子不怎樣儉省,但也沒有多吃過一塊豆腐。拍拍良心,對天對得起,對地也對得住。那為什麼老天爺卻明明白白地把禍根種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煩意亂。

“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這裏,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臨頭,瞎想一陣又能怎樣呢?於是她自己勸著自己就又忍著眼淚,咬著牙根,把她那兢兢業業的,養豬喂狗所積下來的那點錢,又一吊一吊地、一五一十地往外拿著。

東家說看著個香火,西家說吃個偏方。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樣見效。

那小團圓媳婦夜裏說夢話,白天發燒。一說起夢話來,總是說她要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她的婆婆覺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陰間的花姐,閻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於是就請了一個圓夢的。那圓夢的一圓,果然不錯,“回家”就是回陰間地獄的意思。

所以那小團圓媳婦,做夢的時候,一夢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繩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夢見婆婆用烙鐵烙她的腳心,或是夢見婆婆用針刺她的手指尖。一夢到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聽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擰著她。日子久了,擰來,擰去,那小團圓媳婦的大腿被擰得像一個梅花鹿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陰間地獄,趕快地把她叫醒來。

可是小團圓媳婦睡得蒙裏蒙矓的,她以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於是她大叫著,從炕上翻身起來,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的聲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於是覺得更是見鬼了、著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誰聽了能夠不相信呢?半夜三更地喊著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著眼睛,張著嘴,連哭帶叫的,那力氣比牛還大,那聲音好像殺豬似的。

誰能夠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說她眼珠子是綠的,好像兩點鬼火似的,說她的喊聲,是直聲拉氣的,不是人聲。

所以一傳出去,東鄰西舍的,沒有不相信的。

於是一些善人們,就覺得這小女孩子也實在讓鬼給捉弄得可憐了。哪個孩兒是沒有娘的,哪個人不是肉生肉長的。誰家不都是養老育小,……於是大動惻隱之心。東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說她有奇方,她說她有妙法。

於是就又跳神趕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鬧得非常熱鬧,傳為一時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趕鬼的,竟被指為落伍。

因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樣翻新,是自古也沒有這樣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紀錄了,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會閉塞了的。

當地沒有報紙,不能記錄這樁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癱病的人,或是大病臥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聞,因為這樣的隆重的盛舉,他究竟不能夠參加。

呼蘭河這地方,到底是太閉塞,文化是不大有的。雖然當地的官、紳,認為已經滿意了,而且請了一位清朝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

這首歌還配上了從東洋流來的樂譜,使當地的小學都唱著。這歌不止這兩句這麼短,不過隻唱這兩句就已經夠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聽了能夠引起一種自負的感情來,尤其當清明植樹節的時候,幾個小學堂的學生都排起隊來在大街上遊行,並唱著這首歌,使老百姓聽了,也覺得呼蘭河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一開口說話就“我們呼蘭河”;那在街道上撿糞蛋的孩子,手裏提著糞耙子,他還說“我們呼蘭河!”可不知道呼蘭河給了他什麼好處。也許那糞耙子就是呼蘭河給了他的。

呼蘭河這地方,盡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閉塞,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以至於當地的奇聞妙事都沒有記載,任它風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實在跳得奇。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眾就洗的。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麼,隻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天一黃昏,老胡家就打起鼓來了。大缸,開水,公雞,都預備好了。

公雞抓來了,開水燒滾了,大缸擺好了。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地來看。我和祖父也來了。

小團圓媳婦躺在炕上,黑乎乎的,笑嗬嗬的。我給她一個玻璃球,又給她一片碗碟,她說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說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彈著。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邊,她就起來了,她想要坐起來在炕上彈這玻璃球。

還沒有彈,她的婆婆就來了,就說:“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來瘋什麼?”

說著走近來,就用破棉襖把她蒙起來了,蒙得沒頭沒腦的,連臉也露不出來。

我問祖父她為什麼不讓她玩?

祖父說:“她有病。”

我說:“她沒有病,她好好的。”

於是我上去把棉襖給她掀開了。

掀開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睜著。她問我,她的婆婆走了沒有,我說走了,於是她又起來了。

她一起來,她的婆婆又來了,又把她給蒙了起來說:“也不怕人家笑話,病得跳神趕鬼的,哪有的事情,說起來,就起來。”

這是她婆婆向她小聲說的,等婆婆回過頭去向著眾人,就又那麼說:“她是一點也著不得涼的,一著涼就犯病。”

屋裏屋外,越張羅越熱鬧了,小團圓媳婦跟我說:“等一會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說著的時候,好像說著別人一樣。

果然,不一會工夫就洗起澡來了,洗得吱哇亂叫。

大神打著鼓,命令她當眾脫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脫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還請了幾個幫忙的人,就一齊上來,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來是十二歲,卻長得十五六歲那麼高,所以一時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看了她,都難為情起來。

很快地小團圓媳婦就被抬進大缸裏去。大缸裏滿是熱水,是滾熟的熱水。

她在大缸裏邊,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邊站著三四個人從缸裏攪起熱水來往她的頭上澆。不一會,澆得滿臉通紅,她再也不能夠掙紮了,她安穩地在大缸裏邊站著,她再不往外邊跳了,大概她覺得跳也跳不出來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裏邊僅僅露著一個頭。

我看了半天,到後來她連動也不動,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滿臉的汗珠,滿臉通紅,紅得像一張紅紙。

我跟祖父說:“小團圓媳婦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裏一看,小團圓媳婦沒有了。她倒在大缸裏了。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一聲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

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忙她,把她從熱水裏解救出來。

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從大缸裏抬出來,給她澆一點冷水。這小團圓媳婦一昏過去,可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可憐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還主張著“用熱水澆哇!用熱水澆哇!”的人,現在也心痛起來。怎能夠不心痛呢,活蹦亂跳的孩子,一會工夫就死了。

小團圓媳婦擺在炕上,渾身像火炭那般熱,東家的嬸子,伸出一隻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都說:“喲喲,熱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說,水太熱了一點,有的說,不應該往頭上澆,大熱的水,一澆哪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談說之間,她的婆婆過來,趕快拉了一張破棉襖給她蓋上了,說:“赤身裸體羞不羞!”

小團圓媳婦怕羞不肯脫下衣裳來,她婆婆喊著號令給她撕下來了。現在她什麼也不知道了,她沒有感覺了,婆婆反而替她著想了。

大神打了幾陣鼓,二神向大神對了幾陣話。看熱鬧的人,你望望他,望望你。雖然不知道下文如何,這小團圓媳婦到底是死是活,但卻沒有白看一場熱鬧,到底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麵,總算是不無所得的。

有的竟覺得困了,問著別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橫鑼,說他要回家睡覺去了。

大神一看這場麵不大好,怕是看熱鬧的人都要走了,就賣一點力氣叫一叫座,於是痛打了一陣鼓,噴了幾口酒在團圓媳婦的臉上。從腰裏拿出銀針來,刺著小團圓媳婦的手指尖。

不一會,小團圓媳婦就活轉來了。

大神說,洗澡必得連洗三次,還有兩次要洗的。

於是人心大為振奮,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過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熱鬧的人的心裏,都滿懷奧秘。

果然的,小團圓媳婦一被抬到大缸裏去,被熱水一燙,就又大聲地怪叫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還伸出手來把著缸沿想要跳出來。這時候,澆水的澆水,按頭的按頭,總算讓大家壓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裏了。

這次她被抬出來的時候,她的嘴裏還往外吐著水。

於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沒有不可憐這小女孩子的。東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嬸,就都一齊圍攏過去,都去設法施救去了。

她們圍攏過去,看看有沒有死?(若還有氣,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趕快澆涼水。)

若是有氣,她自己就會活轉來的。若是斷了氣,那就趕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團圓媳婦當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鬧到三更天才散了場。大神回家去睡覺去了。看熱鬧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星星月亮,出滿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個冬天。雪掃著牆根,風刮著窗欞。雞在架裏邊睡覺,狗在窩裏邊睡覺,豬在欄裏邊睡覺,全呼蘭河都睡著了。

隻有遠遠的狗叫,那或許是從白旗屯傳來的,或者是從呼蘭河的南岸那柳條林子裏的野狗的叫喚。總之,那聲音是來得很遠,那已經是呼蘭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蘭河全城,就都一齊睡著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跡。那連哭帶叫的小團圓媳婦,好像在這世界上她也並未曾哭過叫過,因為一點痕跡也並未留下。家家戶戶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實實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為三更已經過了,就要來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團圓媳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眼睛似睜非睜的,留著一條小縫,從小縫裏邊露著白眼珠。

家裏的人,看了她那樣子,都說,這孩子經過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體了,真魂一附了體,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裏人這樣說,就是鄰人也都這樣說。所以對於她這種不飲不食,似睡非睡的狀態,不但不引以為憂,反而覺得應該慶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六七天。在這期間,絕對沒有使用偏方,也絕對沒有采用野藥。

但是過了六七天,她還是不飲不食地昏睡,要好起來的現象一點也沒有。

於是又找了大神來,大神這次不給她治了,說這團圓媳婦非出馬當大神不可。

於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趕鬼的方法,到紮彩鋪去,紮了一個紙人,而後給紙人縫起布衣來穿上——穿布衣裳為的是絕對的像真人——搽脂抹粉,手裏提著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滿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用人抬著,抬到南河沿旁邊那大土坑去燒了。

這叫作燒“替身”,據說把這“替身”一燒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燒“替身”的那天,團圓媳婦的婆婆為著表示虔誠,她還特意地請了幾個吹鼓手,前邊用人舉著那紮彩人,後邊跟著幾個吹鼓手,嗚哇、嗚哇地向著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況說熱鬧也很熱鬧,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雙》。說淒涼也很淒涼,前邊一個紮彩人,後邊三五個吹鼓手,出喪不像出喪,報廟不像報廟。

跑到大街上來看這熱鬧的人也不很多,因為天太冷了,探頭探腦地跑出來的人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可看的,就關上大門回去了。所以就孤孤單單的,淒淒涼涼在大土坑那裏把那紮彩人燒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著還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從火堆中把衣裳搶出來,但又來不及了,就眼看著讓它燒去了。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錢。於是她看著那衣裳的燒去,就像眼看著燒去了一百多吊錢。

她心裏是又悔又恨,她簡直忘了這是她的團圓媳婦燒替身,她本來打算念一套禱神告鬼的詞句。她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才想起來。但想起來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地燒了個替身,靈不靈誰曉得呢!

後來又聽說那團圓媳婦的大辮子,睡了一夜覺就掉下來了。

就掉在枕頭旁邊,這可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來的辮子留著,誰來給誰看。

看那樣子一定是什麼人用剪刀給她剪下來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說不是,就說,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

於是這奇聞又遠近地傳開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願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覺得太不好。

夜裏關門關窗戶的,一邊關著於是就都說:“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一定是個小妖怪。”

我家的老廚夫是個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講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又怎樣怎樣了,又出了新花頭,辮子也掉了。

我說:“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廚夫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說:“你知道什麼,那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呀!”

我說:“她不是妖怪,我偷著問她,她頭發是怎麼掉了的,她還跟我笑呢!她說她不知道。”

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

過了些日子,老廚子又說:“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說:“二月讓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還沒有到二月,那黑乎乎的、笑嗬嗬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是一個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兒子,那個黃臉大眼睛的車老板子就來了。一見了祖父,他就雙手舉在胸前作了一個揖。

祖父問他什麼事?

他說:“請老太爺施舍一塊地方,好把小團圓媳婦埋上……”祖父問他:“什麼時候死的?”

他說:“我趕著車,天亮才到家。聽說半夜就死。”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著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說:“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裏邊總惦著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情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鍾,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著老廚子,後邊走著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唇發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麵紅耳熱,一直紅到他脖子下邊的那條大筋。

進到祖父屋來,一個說:“酒菜真不錯……”

一個說:“……雞蛋湯打得也熱乎。”

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先一字未提。好像他們兩個是過年回來的,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象。

我問有二伯,那小團圓媳婦怎麼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說:“你問這個幹什麼,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問:“有二伯,你多昝死呢?”

他說:“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萬貫的,那活著享福的,越想長壽,就越活不長……上廟燒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長。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實。好比個石頭疙瘩似的,哪兒死啦!俗語說得好,‘有錢三尺壽,窮命活不夠’。像二伯就是這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

到晚飯,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們二位請去了,又在那裏喝的酒。因為他們幫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謝他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孫子媳婦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後來也死了。

他家的兩個兒媳婦,一個為著那團圓媳婦瞎了一隻眼睛。因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團圓媳婦身上的傾家蕩產的五千多吊錢。

另外的一個因為她的兒媳婦跟著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頭、不洗臉地坐在鍋台上抽著煙袋,有人從她旁邊過去,她高興的時候,她向人說:“你家裏的孩子、大人都好哇?”

她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向著人臉,吐一口痰。

她變成一個半瘋了。

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

十一

我家的背後有一個龍王廟,廟的東角上有一座大橋。人們管這橋叫“東大橋”。

那橋下有些冤魂枉鬼,每當陰天下雨,從那橋上經過的人,往往聽到鬼哭的聲音。

據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了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隻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地就到橋下來哭。

有人問她哭什麼。

她說她要回家。

那人若說:“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聽,拉過自己的大耳朵來,擦擦眼淚,就不見了。

若沒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雞叫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