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問他:“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

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裏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露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

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根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根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裏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裏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地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卷起來的。卷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哢哢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裏,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倌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裏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嗬?”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裏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隻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裏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地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不高不低,就正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膛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膛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麼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紐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裏,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卷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

走路的時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邊掉了底,那鞋就張著嘴,他的腳好像舌頭似的,每一邁步,就在那大嘴裏邊活動著,後邊缺了跟,每一走動,就踢踢趿趿地腳跟打著鞋底發響。

有二伯的腳,永遠離不開地麵,母親說他的腳下了千斤閘。

老廚子說有二伯的腳上了絆馬鎖。

有二伯自己則說:“你二伯掛了絆腳絲了。”

絆腳絲是人臨死的時候掛在兩隻腳上的繩子。有二伯就這樣地說著自己。

有二伯雖然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耍猴的,討飯不像討飯的,可是他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兩個腳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麵咚咚地響,而且是慢吞吞地前進,好像一位大將軍似的。

有二伯一進了祖父的屋子,那擺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鍾,鍾裏邊的鍾擺,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地響了一陣就停下來了。

原來有二伯的腳步過於沉重了點,好像大石頭似的打著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東西,一時都起了跳動。

十一

有二伯偷東西被我撞見了。

秋末,後園裏的大榆樹也落了葉子,園裏荒涼了,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長在前院的蒿草,也都敗壞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全身的葉子已經沒有多少了,可是秋風還在搖動著它。

天空是發灰的,雲彩也失了形狀,好像被洗過硯台的水盆,有深有淺,混洞洞的。這樣的雲彩,有的帶來了雨點,有時帶來了細雪。

這樣的天氣,我為著外邊沒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亂東西的後房裏玩著。我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頂去。

我是蹬著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那裏邊裝的完全是墨棗。

等我抱著這罐子要下來的時候,可就下不來了,方才上來的時候,我蹬著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裏正在開著它。

他不是用鑰匙開,他是用鐵絲在開。

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裏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格格拉拉地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裏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棚頂上看著他,他既打開了箱子,他就把沒有邊沿的草帽脫下來,把那塊咬了半天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裏麵。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有二伯用他滿都是脈絡的粗手把繡花鞋子,亂絲線,抓到一邊去,隻把銅酒壺從那一堆之中抓出來了。

太師椅上的紅墊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帶捆了起來。銅酒壺放在箱子蓋上,而後把箱子鎖了。

看樣子好像他要帶著這些東西出去,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帶東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趕快地蹬著箱子就下來了。

我一下來,有二伯就又回來了,這一下子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是在偷墨棗,若讓母親曉得了,母親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著把雞蛋饅頭之類,拿出去和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去吃,有二伯一看見就沒有不告訴母親的,母親一曉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子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掀著衣襟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邊,他才看到牆角上站著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有二伯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他說:“你不說麼?”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琉璃罐拿出去。”

他說:“拿吧。”

他一點沒有阻擋我。我看他不阻擋我,我還在門旁的筐子裏抓了四五個大饅頭,就跑了。

有二伯還在糧食倉子裏邊偷米,用大口袋背著,背到大橋東邊那糧米鋪去賣了。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裏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隻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買給我吃。公園裏邊賣什麼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餅,豆腐腦,等等。他一點也不買給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賣東西吃的旁邊一站,他就說:“快走吧,快往前走。”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讓我停。

公園裏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而他不讓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變把戲的前邊停了一停,他就說:“快走吧,快往前走。”

不知為什麼他時時在追著我。

等走到一個賣冰水的白布篷前邊,我看見那玻璃瓶子裏邊泡著兩個焦黃的大佛手,這東西我沒有見過,我就問有二伯那是什麼。

他說:“快走吧,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多再看一會工夫,人家就要來打我了似的。

等來到了跑馬戲的近前,那裏邊連喊帶唱的,實在熱鬧,我就非要進去看不可。有二伯則一定不進去,他說:“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說:“你二伯不看介個……”

他又說:“家裏邊吃飯了。”

他又說:“你再鬧,我打你。”

到了後來,他才說:“你二伯也是願意看,好看的有誰不願意看。你二伯沒有錢,沒有錢買票,人家不讓咱進去。”

在公園裏邊,當場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給他施以檢查,檢查出幾個銅板來,買票這不夠的。有二伯又說:“你二伯沒有錢……”

我一急就說:“沒有錢你不會偷?”

有二伯聽了我那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他通紅的臉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著,他的嘴唇顫抖著,好像他又要照著他的習慣,一串一串地說一大套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回家吧!”

他想了一想之後,他這樣地招呼著我。

我還看見過有二伯偷過一個大澡盆。

我家院子裏本來一天到晚是靜的,祖父常常睡覺,父親不在家裏,母親也隻是在屋子裏邊忙著,外邊的事情,她不大看見。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覺的時候,全家都睡了,連老廚子也睡了。連大黃狗也睡在有陰涼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後園,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