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墩墩地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裏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麵口袋接到手裏說:“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裏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裏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裏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裏沒有寒暑表,我家裏是有的。我問祖父:“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嗬!”

我說:“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哎呀,好冷嗬!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裏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裏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裏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回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麵朝裏,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麼,她一聽門響,她一回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麼就是她呢?她一回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裏跑。跑到家裏好趕快地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梁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梁處堆滿了皺褶。

平常我們後園裏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喜鵲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得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裏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幹幹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畫畫地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頭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有二伯說她膀大腰圓的帶點福相。

母親說她:“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則說:“喲喲,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幾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問她十幾歲,已經問了不知幾遍了,好像一看見就必得這麼問,若不問就好像沒有話說似的。

每逢一問,王大姐也總是說:“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給說一個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看吧,將來看吧。”

隔院的楊家的老太太,扒著牆頭一看見王大姐就說:“這姑娘的臉紅得像一盆火似的。”

現在王大姐一笑還是一皺鼻子,不過她的臉有一點清瘦,顏色發白了許多。

她懷裏抱著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好久不見的緣故,我想她也許是和我一樣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開,想要多待一會又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站了一會,我看她用草把小孩蓋了起來,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實也看不見什麼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來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給占滿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地就睡著了。

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鵲窩裏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見的告訴了祖父。

祖父什麼也不說。但我看出來祖父曉得的比我曉得的多的樣子。我說:“那小孩還蓋著草呢!”

祖父說:“嗯!”

我說:“那不是王大姐嗎?”

祖父說:“嗯。”

祖父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聽的樣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燈的下邊,我家全體的人都聚集了的時候,那才熱鬧呢!連說帶講的。這個說,王大姑娘這麼的。那個說王大姑娘那麼著……說來說去,說得不成樣子了。

說王大姑娘這樣壞,那樣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說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大,一定不是好東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

有二伯說:“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老廚子說:“男子要長個粗壯,女子要長個秀氣。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抗大個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著說:“對呀!老爺像老爺,娘娘像娘娘,你沒四月十八去逛過廟嗎?那老爺廟上的老爺,威風八麵,娘娘廟上的娘娘,溫柔典雅。”

老廚子又說:“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個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麼大的力氣。”

有二伯說:“那算完,長的是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禿禿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第二天,左鄰右居的都曉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來探聽了一番,母親說就在那草棚子裏,讓她去看。

她說:“喲喲!我可沒那麼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麼好勾當。”

西院的楊老太太聽了風也來了。穿了一身漿得閃光發亮的藍大布衫,頭上扣著銀扁方,手上戴著白銅的戒指。

一進屋,母親就告訴她馮歪嘴子得了兒子了。楊老太太連忙就說:“我可不是來探聽他們那些貓三狗四的,我是來問問那廣和銀號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還是八成?因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來說,他老丈人要給一個親戚拾幾萬吊錢。”

說完了,她莊莊嚴嚴地坐在那裏。

我家的屋子太熱,楊老太太一進屋來就把臉熱得通紅。母親連忙打開了北邊的那通氣窗。

通氣窗一開,那草棚子裏的小孩的哭聲就聽見了,那哭聲特別吵鬧。

“聽聽啦,”母親說,“這就是馮歪嘴子的兒子。”

“怎麼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楊老太太說,“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見了,我就問她媽,‘你們大姑娘哪兒去啦?’她媽說,‘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這麼久沒回來,我就有點覺景。”

母親說:“王大姑娘夏天的時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紅了,她媽說她脾氣大,跟她媽吵架氣的。”

楊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說:“氣的,好大的氣性,到今天都丟了人啦,怎麼沒氣死呢。那姑娘不是好東西,你看她那雙眼睛,多麼大!我早就說過,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親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陣,又說又笑地走了。把她那原來到我家裏來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來是為了廣和銀號利息的問題,可是一直到走也沒有再提起那廣和銀號來。

楊老太太、周三奶奶,還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壞的。

說王大姑娘的眼睛長得不好,說王大姑娘的力氣太大,說王大姑娘的辮子長得也太長。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裏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刮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裏邊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裏了,就說是她采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裏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裏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地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裏,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裏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哪怕針孔那麼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作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裏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麵目可就大大地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裏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

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麼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周三奶奶,周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周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裏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麼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房裏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幾多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還有前後街上的,一聽了消息也少不了來了不少的。

“上吊,”為啥一個好好人,活著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所以呼蘭河城裏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地埋,也不趕快地葬,擺在那裏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裏撈出來,也不趕快地埋,也不趕快地葬,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熱鬧得車水馬龍了。

其實那沒有什麼好看的,假若馮歪嘴子上了吊,那豈不是看了很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