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地不能睡覺。但是下次,一有這樣的冤魂,她仍舊是去看的,看了回來就覺得那惡劣的印象就在眼前,於是又是睡覺不安,吃飯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舊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後,心裏覺得恐怖,而後再買一匹黃錢紙,一紮線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燒了,向著那東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個頭,同時嘴裏說:“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這裏香紙的也都打發過你們了。”

有的誰家的姑娘,為了去看上吊的,回來嚇死了。聽說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嚇死的。嚇出一場病來,千醫百治的治不好,後來死了。

但是人們還是願意看,男人也許特別膽子大,不害怕。女人卻都是膽小的多,都是乍著膽子看。

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為一個人,母親就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裏,還是提早地演習著一點的好,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訪員曉得了馮歪嘴子從街上買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於是就大放馮歪嘴子要自刎的消息。

馮歪嘴子,沒有上吊,沒有自刎,還是好好地活著。過了一年,他的孩子長大了。

過年我家殺豬的時候,馮歪嘴子還到我家裏來幫忙的,幫著刮著豬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飯,喝了酒之後,臨回去的時候,祖父說,讓他帶了幾個大饅頭去,他把饅頭挾在腰裏就走了。

人們都取笑著馮歪嘴子,說:“馮歪嘴子有了大少爺了。”

馮歪嘴子平常給我家做一點小事,磨半鬥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鬥上好的紅黏穀,做年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裏來吃飯的。就在飯桌上,當著眾人,老廚子就說:“馮歪嘴子少吃兩個饅頭吧,留著饅頭帶給大少爺去吧……”

馮歪嘴子聽了也並不難為情,也不覺得這是嘲笑他的話,他很莊嚴地說:“他在家裏有吃的,他在家裏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說:“還是帶上幾個吧!”

馮歪嘴子拿起幾個饅頭來,往哪兒放呢?放在腰裏,饅頭太熱。放在袖筒裏怕掉了。

於是老廚子說:“你放在帽兜子裏啊!”

於是馮歪嘴子用帽兜著饅頭回家去了。

東鄰西舍誰家若是辦了紅白喜事,馮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話,肉丸子一上來,別人就說:“馮歪嘴子,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裏有大少爺的是不是?”

於是人們說著,就把馮歪嘴子應得的那一份的兩個肉丸子,用筷子夾出來,放在馮歪嘴子旁邊的小碟裏。來了紅燒肉,也是這麼照辦,來了幹果碟,也是這麼照辦。

馮歪嘴子一點也感不到羞恥,等席散之後,用手巾包著,帶回家去,給他的兒子吃了。

他的兒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樣,七個月出牙,八個月會爬,一年會走,兩年會跑了。

夏天,那孩子渾身不穿衣裳,隻帶著一個花兜肚,在門前的水坑裏捉小蛤蟆。他的母親坐在門前給他繡著花兜肚子。他的父親在磨房打著梆子,看管著小驢拉著磨。

又過了兩三年,馮歪嘴子的第二個孩子又要出生了。馮歪嘴子歡喜得不得了,嘴都閉不上了。

在外邊,有人問他:“馮歪嘴子又要得兒子了?”

他嗬嗬嗬。他故意地平靜著自己。

他在家裏邊,他一看見他的女人端一個大盆,他就說:“你這是幹什麼,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他看見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這樣阻止著她:“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可是那王大姐,卻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蒼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馮歪嘴子說,過後多吃幾個雞蛋,好好養養就身子好起來了。

他家是快樂的,馮歪嘴子把窗子上掛了一張窗簾。這張白布是新從鋪子裏買來的。馮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沒有掛過簾子,這是第一次。

馮歪嘴子買了二斤新棉花,買了好幾尺花洋布,買了二三十個上好的雞蛋。

馮歪嘴子還是照舊地拉磨,王大姐就剪裁著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個雞蛋,用小筐裝著,掛在二梁上。每一開門開窗的,那小筐就在高處遊蕩著。

門口來一擔挑賣雞蛋的,馮歪嘴子就說:“你身子不好,我看還應該多吃幾個雞蛋。”

馮歪嘴子每次都想再買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親阻止了。馮歪嘴子說:“你從生了這小孩以來,身子就一直沒養過來。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我多賣幾斤年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裏去串門,馮歪嘴子就把這一套話告訴了祖父。他說:“那個人才儉省呢,過日子連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燒。要生小孩子,多吃一個雞蛋也不肯。看著吧,將來會發家的……”

馮歪嘴子說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裏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

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朱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裏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裏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裏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裏,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麼地方來,飛到什麼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裏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裏去做什麼,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裏有些什麼,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麼。站在呼蘭河的這邊,隻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裏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麼,隻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裏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裏,那烏鴉還在天空裏叫著。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喂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調匙喂他。

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豆腐這麼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天地喂著,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

在別人的眼裏,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得不得了了。

他說:“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了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隻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裏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隻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麼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麼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裏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裏下種,四月裏爬蔓,五月裏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地看,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