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快進大門時,孫二柱哇地一聲就哭了。他說我好命苦啊,嚎著就舉著花圈進了大門。

院裏是毫無準備呀!

趙德順老漢正在院裏樹陰下乘涼。屋裏,玉琴在炕上坐著,大丫二丫進屋見了媽媽,又哭又抱又摟又親的,德順老伴一看閨女和外孫女這樣,也忍不住流淚,國強和桂芝也跟著高興或抹眼淚。桂芝就說這也太不像話了,兩個孩子自己跑來,當爹的不露麵,他幹啥去了。玉琴說那是個沒星的秤,幹啥事都沒準兒,說不定跑哪兒喝酒去了。國強說也許他知道你沒事,他心裏踏實了……

就這工夫,孫二柱進院了。進來他咕咚跪下就喊:“爹呀娘呀,可不得了啦!我媳婦沒啦!”

趙德順畢竟年紀大了,一時反應不過來,指著孫二柱,哆哆嗦嗦地說:你,你,你……你……

孫二柱說:“完啦,我老婆給大水衝下去了,我沒法過了。”

趙國強和桂芝從屋裏跑出來,先扶住老爺子,防止他摔著。桂芝就問:“你咋沒死?咋讓她死了?”

孫二柱一聽話茬兒不對,心想反正從此往後和這家人也沒啥關係了,把花圈往旁邊一扔,擰把鼻涕說:“嘿,你要這麼問,我可就得把話說清楚,是大水衝走的玉琴,不是我把她推水裏去的。”

桂芝問:“要緊的關頭,你一個老爺們為啥不上前?讓老娘們冒險?”

孫二柱點點頭:“哎喲二嫂子你猜得還真是那麼回事,關鍵時刻,我不是護著孩子嘛,那是革命後一代,把她倆衝走,損失太大。”

桂芝說:“噢,我明白了,孩子是自己的,衝走了就回不來了,媳婦是旁人家的,衝走了還可以娶個新的。”

孫二柱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來得及想這事。”

桂芝說:“沒來得及?這會來得及了吧?”

孫二柱脫口而出:“這會兒倒是想了點……”

趙國強聽著不對勁,忙說:“二柱,你這是啥意思?盼著人死,還盼著再娶媳婦?”

孫二柱心一橫,兩隻手叉著腰說:“咋著?你們跟我興師問罪?我可跟你們說,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玉琴也不在了,我啥也不怕了!不瞞你們說,都有人給我介紹了,發送完玉琴,我就再娶一個,娶個大姑娘,生個大胖小子,看你們能把我咋樣!”

德順老漢胳膊顫抖著罵道:“牲口!牲口呀!你是想氣死我呀……”

孫二柱魯勁愈發衝了:“老丈人,您老別動火,往後,你想讓我氣你,你還氣不著了。”

趙國強上前抓住孫二柱的衣襟:“你是個啥東西!”

孫二柱毫不示弱,伸手就給國強一拳:“我揍你!”

倆人就廝打開了,村民們呼啦一下就圍上來,有人上前拉扯,沒讓他倆再往下打。但整個院裏已經是熱鬧得開了鍋了。有人偷偷捅孫二柱,說你瞎嚷嚷啥,你睜眼朝屋裏瞅瞅。孫二柱聽不明白,說誰這麼缺德瞎××捅,捅我肋巴骨上了,我才不往屋裏院裏瞅瞅,老子就瞅我自己。村民哈哈笑,有人說你就低頭瞅你自己那倆蛋吧,孫二柱說有那倆蛋就不愁再尋個媳婦……

壞了事了。

孫二柱借著酒勁,又跟旁人話趕話往下胡扯白扯,話就說得越來越離譜兒,越來越不像話。趙德順老漢本是十分愛麵子的人,平時誰在他麵前多說一句都不願意,如今這個不著調的姑爺竟敢當這麼多人滿嘴胡唚,簡直是想要他的老命。趙德順覺得自己不迷暈了,便挺挺身子喊:“你們都給我靜下來,別老母雞報窩似的!”

眾人不吭聲了,都瞅著德順老漢,看他要說點啥。唯有孫二柱滿不在乎地從誰手裏搶過半截煙,叼在嘴裏抽著,說:“老支人,有啥話,您老就說吧,要不我就回去啦,我得賣頭牛換倆錢花。”

猛然間,屋裏有人喊:“你敢!”

話音未落,玉琴氣呼呼地到了門外,她的一雙眼珠要冒出火來,狠狠地瞪著孫二柱。孫二柱傻了,眨眨眼,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嘴裏說:“玉、玉、玉琴,孩她媽,是,是你呀?”

玉琴說:“不是我是誰?”

孫二柱說:“你,你不是衝走了嗎……”

玉琴說:“你就盼著我死呀!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孫二柱站起來,拍拍屁股,全是泥,他扭過臉說:“你們咋這麼缺德,不告訴我一聲,哎喲天呀!這不是坑我嗎!”

眾人愈發開心地笑,並說:“你小子光想著娶小媳婦啦,你也不聽我們的呀。”

孫玉柱轉回身:“玉琴,別聽他們的,我,我沒那心,真的沒那心……”

玉琴說:“拉倒吧,我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走吧,咱回去把家分了,你自己另找人過吧。”

孫二柱說:“那哪行呀,我哪能幹那事。”

趙國強一看往下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就不好在村民麵前收場了。他趕緊上前說中啦中啦,都別說了,該忙啥都忙啥去吧。村民們這會兒也笑夠了,家裏還有不少活等著呢,一轉身也就散了。

玉琴是很要強的人,進屋把倆孩子拉出來,問孫二柱:“咋著,這倆孩子,咱倆是一人一個呀?還是你來個省心,光身一個人走呀?”

孫二柱蹲下抱著腦袋不說話。桂芝說:“說呀,你剛才那能耐都哪去啦?不是有人給你介紹大姑娘嗎。”

德順老伴是個軟心腸人,見此情景說:“算了吧,二柱那嘴沒把門的,別較真了。”

孫二柱,揚起臉說:“就當我放個奧屁,熏了一下,這會兒讓風給歡走了,中不?”

趙德順這才出了口氣,但仍皺著眉頭問:“二柱,你往後還敢起那歹心嗎?”

孫二柱說:“不敢。”

趙德順說:“你要起了呢?”

孫二柱說:“起了頂多也就起起,也不敢動真格的。”

趙德順說:“為啥?”

孫二柱說:“我沒錢,錢由她管,想買盒煙都得現要。”

大丫說:“他翻我媽的錢,用鐵絲子往櫃裏鉤。”

孫二柱噌地站起來:“胡說,我啥時幹過那事!你也跟著氣我,回頭分家把你分給我!”

大丫說:“咱家狗都不跟你,我更不跟!”

二丫說:“我也不跟,你睡覺打呼嚕,還咬牙吧嗒嘴。”

孫二柱瞪著眼說:“你;你這小丫頭片子,今天造反啦!”

趙國強說:“看看,連孩子都不待見你,你可得注意啦。”

孫二柱點點頭:“注意,注意。”

趙國強心裏想見好就收吧,玉玲那已經鬧起來了,玉琴這再鬧起來,實在讓老人受不了,他對玉琴說:“不管咋著,二柱還給拿個花圈來,也是一片誠意,算了吧。”

玉琴說:“不中,今天說啥我也不跟他過了。”

桂芝給孫二柱使個眼色:“你還愣著幹啥?還不把那東西扔外頭去。”

孫二柱撿起花圈就往外跑,又喊:“玉琴,你們娘仨等著,我背你們過河,河裏都是泥!”

玉琴低頭看看大丫二丫的腳:“咋過河的?”

大丫:“自己過來的。”

玉琴問二丫:“你爹沒背你?”

二丫:“我讓他背,他給我一腳。”

玉琴跺著腳罵:“王八蛋!我還沒死呢!他就這麼幹!不中,我得好好活著。”

桂芝樂了:“對,真得好好活著。”說罷,她忽然想起了啥,臉色漸漸沉下來。

桂芝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

趙國強很發愁。他本來想立刻去鄉裏一趟,看看上麵有沒有撥下來的救災物資,還想去縣裏找大哥,想請他給村裏些幫助,可是,家裏老爺子腿腳不利索,讓孫二柱那家夥氣了一下,又犯了頭迷暈的老病,這邊桂芝又跟著湊熱鬧,院裏豬雞狗,還有念中學的孩子,都離不開人呀。趙國強愁得兩個眼珠子發藍,他跟桂芝說咱村裏沒醫生,你趕緊去鄉裏看病吧。桂芝說我就是渾身沒勁,看也看不出個啥來。趙國強說你總這麼躺著也不是事,我都沒法子出去了。桂芝說那你就別出去,甭幹那個破村主任啦。趙國強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瞅著窗外說你別胡說啦,都啥時候啦,水淹半個村,大壩衝個稀裏嘩啦,稻田也沒了,你還有心思說這話,不是看你有病,我饒不了你。

桂芝知道趙國強的脾氣,麻溜把身子一轉麵對牆哼唧,趙國強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啥了,畢竟人家有病在身。忽然間他見窗外有人跟他招手,是娘,他趕緊出去,跟娘到了前院。他緊走幾步,問:“娘,啥事?”

娘指指西屋:“屋裏說。”

趙國強說:“屋裏怪熱的。”

娘說:“那是你心裏熱。”

趙國強說:“能不熱嗎,這時候她來病,弄得我出不去。”

娘壓低聲音說:“你出不去……你得留個心眼……別傻乎乎的。”

進了西屋,趙國強問:“我咋傻乎乎的了?”

娘說:“我琢磨著,你媳婦這病得的怪邪應,咋來得這麼快呀……”

趙國強說:“我又不是大夫,我咋知道,要是知道早給她吃藥預防了。”

娘說:“隻怕這病不是吃藥就能治好的……”

趙國強問:“那您說這是咋回事?”

娘揉了揉眼說:“我想,可能還是為了那財禮錢,幹脆,咱給人家得了,省得讓人家心裏別扭。”

趙國強一聽差點蹦起來,忙說您想到哪去了,那是哪個驢年馬月的事,虧您想得起來。原來,當初國強和桂芝結婚時,正趕上農村搞婚事新辦,講究女方不要財禮。所以趙家也就沒送。桂芝對財禮之事沒說啥,桂芝的爹對此一直耿耿於懷,隻要兩頭老人聚到一起,桂芝爹總提這事,說可惜我一分錢沒得著,你家就得了一個媳婦。趙德順哪受得了這話,曾拿出六百塊錢給人家,人家說那時的六百到現在得翻多少倍,你算好了再給我吧,說完哈哈笑,也不知是扯閑淡還是真格的。反正弄得德順老兩口心裏挺別扭,一想這事,心口就像堵了塊石頭。

趙國強曾跟他老丈人暗較勁,心裏說旁的給你啥都行,就是不給你這個財禮錢,叫你心裏總記著是你們上門找我的。後來他和桂芝處得挺好,家裏家外看得出桂芝賢惠勤快,一兒一女又都令人喜愛,再加上國強自己主動從礦上回村裏來,他慢慢就沒了當初的那點別扭,但也不願意再提舊事,覺得城裏年輕人結婚都朝彩電和冰箱使勁了,農村也得朝小康上使勁,再提那六百塊錢財禮,丟人。所以,當娘突然提起這檔事,弄得國強差點反了胃口,連說沒那回事。

娘是極厚道的人,但多好的婆婆和兒媳婦也是兩個心眼,兩家又前後院住著,有老爺子在,日子上有的地方也分不大清誰是誰家的,但老太太心裏還惦著她的四個女兒,桂芝則想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對此,國強又清楚又不清楚,兩個院的飯他都吃,兩個院的事他都覺得是自己的事,在某些方麵,他甚至覺得前院更重要更該放在心上,畢竟那是自己的父母,甭管到啥年代,孝敬老人總是不該忘的……

娘說:“你信不信的我不管,反正,打小山子來之後,我看桂芝就有心事。”

趙國強說:“我沒看出來。”

娘說:“你心裏除了大壩稻田,還有啥?你要看出來,傻子都能看出來。”

趙國強樂了:“那更省心,該咋著咋著,也犯不上費心啦。”

娘說:“該費心的事,早晚都得費心,你還是加點小心吧,你那媳婦,有啥話都擱在心裏不說,讓人不好琢磨。”

娘說罷朝後窗瞅瞅。後窗戶高,窗台上還放著些破瓶子爛罐,透過兩個破窗眼兒,隻能看見後屋簷和遠處的一道子天。但娘是在用耳朵去聽,後院有聲響。趙國強反應很快,隨手拽過一個凳子站上去,看看後院是誰在走動,一看是桂芝頭上蒙塊毛巾在西廂房前幹啥,一邊幹著,一邊朝這後窗根兒挪來。

趙國強心裏這叫來火,桂芝這是在“聽聲”呀!這多沒勁,沒想到她會幹這事。趙國強強忍著不吭聲,他要看看桂芝到底要聽啥。不承想腳下嘎巴一聲響,破凳子的一條腿折了,把趙國強咕略一下就摔下來。

娘嚇了一跳,緊忙拉他。國強還算靈活,手一撐地沒摔實。曾一下站起來,就往外走,娘拉他又擺手,意思是別出去,國強把老娘的手一甩,噔噔就蹽到後門外。他想自己不能讓娘跟著受這窩囊氣,從這上麵,沒準還能弄清桂芝她“鬧病”的因由,若是她玩花活,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頓不可……

可是,後院、後窗根沒有桂芝的人影。豬羔子和老母豬安安靜靜地在圈裏,紅冠子的大公雞和十幾隻母雞,悠閑地在樹陰裏刨刨啄啄,大黑狗趴在院當心,時不時地朝四下望望……

“桂芝,你貓哪兒去啦!”

趙國強氣呼呼地站在院裏喊。娘從後邊攆上來,說你這是幹啥呀。國強說您別管,今天我得收拾收拾她。

桂芝從西廂房後出來,兩手抓著褲腰。那後麵,是他家的茅房。桂芝說:“咋啦?我解泡溲。”

趙國強一愣:“你解溲?”

桂芝說:“解溲咋啦,還差點摔在裏頭,頭暈壞啦。你有空兒,把坑邊石頭整整,都活動了。”

趙國強問:“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

未等桂芝說話,娘說:“你混啦,人家桂芝不有病能這樣!你啥時看見她白天在炕上躺過。”

桂芝用眼角瞥了瞥這娘倆,聲音不高地說:“你們別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這麼編排我,我有病,沒勁說話,等好了,你們再訓斥吧。”

說罷,桂芝就回屋裏,但眼淚卻唰地流下來。她怪心酸,倒不是心酸丈夫婆婆對自己一高一低硬的軟的說斥,她心酸自己這張嘴,平時幫旁人個啥事,成是有話呢,那時就跟前些天青龍河裏的水,嘩啦嘩啦可勁往外流,想閉嘴不言語,根本就做不到,憋得渾身難受。可一沾自己的事,這嘴就變成棉褲腰了,要多笨有多笨,掐死的鳥,打蒙的貓,長八隻嘴也沒人瞧。這是咋回事呢?而且一到這時候還就來眼淚,咋忍也忍不住,跟夾著尿膛河一樣,說啥也憋不住呀,非流出來不可……

趙國強跟到屋裏,桂芝隻給他個後背,但櫃上的靠山鏡把她照個清清楚楚。趙國強火了,衝著桂芝的屁股噔的就是一腳,罵道:“你哭個啥!誰委屈你啦!叫你甩鼻涕抹眼淚!咒我死呀!”

桂芝挨了這一腳,身子一晃,差點趴在櫃上,搖搖腦袋,忽然明白過來。她轉過身,瞪著趙國強說:“你踢我?你敢踢我……”說著就向趙國強撲來。

她的樣子很凶,趙國強有些害怕了。自打結婚以來,他們兩口子盡管有抬杠拌嘴的時候,可從來沒動過手。

趙國強背靠門框,指著桂芝問:“你要幹啥!你站住!”

桂芝往前走:“我就不站住!”

趙國強:“你再走一步,我打你找不著北。”

桂芝說:“我壓根就不想找!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桂芝的個頭不比趙國強矮,她一下子就揪住了趙國強的脖子,使勁一擰,國強叫著跳起來,喊:“你個黑心老娘們,你真擰呀!這是脖子,不是腚!”

桂芝格格笑:“不撓你,就不賴!”

趙國強無心再打下去,轉身出了屋子,見娘站在前屋後門口朝這邊望。他瞅瞅桂芝沒追出來,連忙揉揉脖子說:“哼,今天要不是我事多,我饒不了你,不給你打出屎來,你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說罷,他就出了院門來到街上,邊走邊想,壞了事啦,這個平日老實巴交的桂芝,今天是咋啦?吃了槍藥了,敢跟我動真格的,哎喲,這年頭真是叫人有點費琢磨,日子越來越好,水越來越大,人越來越不好管,往下變成個啥樣,真是想不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