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黃小鳳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得走板兒了,她忙揉揉太陽穴,晃晃頭,使自己將思路拽回來。不管咋說,這是上級的安排,是絕對不會錯的,如果錯了,就是自己沒有領會好……

她想跟趙國強說一番道理,這道理是專門講給各級領導幹部的。可是,她發現院裏已經沒了趙國強。夜幕籠罩的院子裏,隻有自己。她忽然感到院子變得很空曠,自己很孤單,這孤單使她有些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如此積極主動。縣裏機關有不少老同誌嘴裏說讚成讚成,但會議結束就不是那麼回事,並用種種理由說自己參加不了試點,從他們的眼神裏,可以看出他們心中並沒有重視此事,這些人呀,可真是老滑頭,不過,也真該佩服人家有經驗……

趙國強是被桂芝叫回屋的。桂芝站在夾道口,一個勁朝國強招手,看那意思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趙國強見黃小鳳還在那沉思呢,也就沒說話,一抬屁股走了。跟桂芝進屋,見孫二柱正跟玉芬指手畫腳地說啥。孫二柱見了國強說你可別跟那位多說啥,小心讓她抓著你的小辮整你。國強說你拉倒吧,人家工作隊不是整人的。孫二柱說天下沒有不整人的工作隊,不整人就不叫工作隊。國強說看咋整,人家把你往好裏整,不賭錢,不撒謊,那還是好事呢。孫二柱不愛聽了,點點頭說:“好好好,我話放在這,走著瞧吧。”

玉芬說:“中啦,別說用不著的了,你快說,馮三仙咋說的?”

孫二往看看國強:“他在這,我不敢說。”

玉芬說:“沒事,你說吧,這裏還有他呢。”

桂芝說:“對,他也有一卦。”

國強說:“我從來不算那玩意兒。”

孫二柱說:“你算不算是你的事,可你下一步是凶是吉,人家可給你測出來了,你愛信不信。”

國強說:“測出來啥?讓我當縣長?”

桂芝說:“你快跟他說說。”

孫二柱說:“說就說。人家說你當前要有一難,雖不是血光之災,也是讓你打心眼裏別扭的難受,你想想,嫂子在這當工作隊長,她那個脾氣秉性,是要把事情做在別人前頭的,她要是折騰起來,還有你的好,還有咱這些親戚的好,咱就等著倒黴吧。”

玉芬說:“有這麼嚴重嗎?”

孫二柱說:“就說錢家吧。本來窮個叮噹響,來個親戚恨不得都得到鄰居家借米。一下子就富了,還不是一星半點的富,富得流油,比過去地主老財富八倍,你想人家心裏能舒服嗎!工作隊進村,旁人能給你們進好鹽晶嗎?你們就等著挨批鬥吧!”

玉芬說:“那咋辦?”

孫二柱嘿嘿一笑,沒說話。

玉芬問:“是不是又缺花的了?”

孫二柱忙點頭:“您真有眼力,口袋兒裏空了好幾天啦,除了煙末子沒別的。”

玉芬摸摸口袋說:“我沒帶著,你先說,說了我去前院拿。”

孫二柱撓撓頭說:“不忙著說,你去吧,我先給二哥說說。”

趙國強連連擺手:“我不聽,我不聽,你啥時候又學起算卦啦,馮三仙算的我都不信,何況你呀!”

孫二柱說:“我沒有學算卦,我這是把旁人給你算的講給你。要不是親戚,我還不管這閑事呢。”看玉芬去前院了,他小聲說,“我知道你們日子不寬裕,我也不找你們要錢,而且,說了信不信由你,我也不逼著你信。”

桂芝說:“就是嘛。不是說當幹部的要多聽群眾意見嗎,你就當人家不敢當麵給你提,背地裏的話,你也該知道知道。”

趙國強不由地歎了口氣,他抬頭瞅瞅櫃上的老式座鍾,對孫玉柱說:“快說吧,一會兒,我還要去村委會有點事。”

孫二柱點點頭:“好,咱快說……”

沒等他開口,玉芬拿了錢回來,進屋就說二柱給你你快說。孫二柱嘿嘿一笑接過錢,衝趙國強說:“咋著?要不,先給她說?她著急。”

趙國強說:“中,中,給二姐說吧,我走啦。”

桂芝一把拉住他:“你別走呀,關鍵時刻,你得自己聽才管用。”

趙國強說:“你替我聽吧,回頭你給我傳達,我還要去商量商量蓋小學校的事。”他說罷就要走。桂芝很著急,瞅瞅孫二柱,又揚揚下巴,意思是你先說點。

孫二柱說:“二哥事多,也沒空聽我多說,反正,你要想避開這場災難,你得到東南方向呆一陣才行。”

趙國強聽了笑道:“東南方是哪兒?東南方地方大啦,一使勁就到了海上了。你想讓我下海打魚呀。”

桂芝說:“你倒是琢磨琢磨,東南方,二十裏,不是金礦嘛!”

趙國強一愣:“咋又提金礦?再提我跟你急呀!”

桂芝說:“這回也不是我提的,是人家算出來的,信不信由你。”

趙國強扭頭走,嘴裏說:“扯淡吧,我還想去北京呢,他咋不說那個方向。”

眼看趙國強走了。孫二柱說這個倔人,就知道一條道跑到黑,不碰南牆他是不回頭。桂芝不解地問咋碰南牆呀,你不是讓他往東南方去嗎。玉芬說二柱是打個比方,你咋連這都聽不出來。孫二柱得意地笑笑,對桂芝說你在娘家沒咋念書吧,往後你還得多注意,沒有文化的女人,很容易讓男的看不上。

玉芬沉下臉,她也不愛聽這話,她念書也不多,而且,錢滿天曾經有一次半真半假地說自己這種智商娶個大學生沒問題。玉芬一想起來,心裏就像擱了塊大石頭,她瞥了一眼桂芝,心裏說你好賴話都聽不出來,害得我也跟著犯心病。她咽下口氣,暗道別想啦,接著就問:“二柱,你快說,別這麼慢慢吞吞的,有這工夫孩子都養出來啦。”

孫二柱連忙說:“你們淨打岔嘛!我說,我說。你們錢家搞木材加工,最忌諱火,這二年雨水大,救了你們。往下火憋在心裏,早晚得出事,到那時,你們的當家人就得找個有水的地方避一避……”

玉芬想想問:“能不能不出事?”

孫二柱撓撓頭:“這,這我就不清楚啦,人家沒說。”

玉芬問:“你到底是聽誰說的?這麼有鼻子有眼,好像是專門琢磨了咱們家,他們安的啥心。”

孫二柱抬起身:“看看,你別急嘛,這不是給你提個醒嘛,你加小心就是了。”

玉芬說:“我能加啥小心,我在這,那邊就是著了火,我也沒法潑一碗水……唉,該死,說啥著火呀。不中,我得回去,管別人說啥,我得回河西!”

桂芝說:“要回也得明天白天回呀。”

玉芬說:“二柱回溝裏,我跟他一路。我們這就走,跟誰都不說,過兩天我再來,反正也不遠。”

孫二柱說:“我,我還想呆會兒呢。”

玉芬說:“你回溝裏還有好幾裏地,都啥時候啦!回頭玉琴跟你急,你就好受了。”

孫二柱說:“給你們都說完啦,你們就不聽聽我的?”

玉芬說:“你有啥?給你算算啥時輸錢,啥時喝多,好避開點。”

孫玉柱笑啦:“你也太小瞧人啦,難道我就有這種事,告訴你們吧,我還得有一個兒子,我命中還有一個兒子!”

桂芝瞪大眼睛:“你說胡話吧,玉琴都動刀那麼多年了,還能養孩子?”

孫二柱說:“還能接上弄通,就好比水管子,兩截了,當中加個箍兒,就能接通,這是高科技,實在不行,還可以搞試管孩子,不在肚子裏養,擱玻璃瓶子裏就養大了。”

“放屁吧!”

玉玲進屋來。孫二柱一下子就啞巴了,他最怵頭玉玲。玉玲又厲害又說話在理,這個小姨子是他的克星。

盡管如此,孫二柱不甘心叫玉玲一棒子打蒙,他打起精神說:“書上說的,擱試管裏養嘛!試管就是玻璃瓶子那些東西唄。”

玉玲說:“你知道啥,試管裏不是養孩子,是讓那點東西在那見麵,然後,還得放口肚子裏養。”

孫二柱爭辯:“不對,是那點東西從肚子裏擓出來,放瓶子裏。”

玉玲臉有點紅:“要是能彙出來,不就是正常嗎,直接在肚子裏見麵就是了,何必放瓶子裏!”

桂芝臉上發燒,推一下二柱:“你別強了,你說的不對。”

孫二柱壞壞地一笑:“噢,要是那麼著,就得像跑卵子上木槽子,讓人騙一把,那多沒勁……”他說的是公豬人工取精,這種事在鄉下大人小孩都見過。

玉玲把臉沉下:“住嘴,說不了幾句,你就下道。我問你,你剛才說的這些話,都是誰教給你的?”

孫二柱愣了:“你都聽到啦?”

玉玲說:“差不多吧。你說,這是誰教的?反正你自己編不出來。”

孫二柱身於朝門口挪,嘴裏說:“沒誰教,沒誰教,我練著算卦,萬一養牛養不成,我會算卦,也好混口飯吃。”

玉玲說:“你不能走呀,工作隊長正要抓搞迷信的典型呢!你正好,合適極啦,走吧。”

孫二柱說:“老妹子,你可得行行好,我家裏還有那些牛糞等著我起呢。要是把我扣下,全都得你三姐幹,她太累呀。我先走啦,我先走啦……”扭頭便跑了出去。玉芬說我跟他回河西一趟,立刻也追了過去。

錢滿天和錢滿河是在天擦黑時過到河東,他們先去了支書李廣田家。李廣田家是新蓋的房子,地點在東莊前街。

李廣田那會兒沒在家,家裏隻有病老婆子和他的兒媳婦高秀紅。模樣挺俊的高秀紅和高翠蓮有點親戚關係,她管翠蓮叫姐,所以,這麼一繞,錢滿天就成了“姐夫”。但農村轉轉軸的親戚太多,瞎亂叫的更多,隻要是走得不密的,平時誰也不細論,跟兩姓旁人一般,可一旦有事互相求著了,就又當回事的論起來。

說心裏話,錢滿天把高秀紅在李家做媳婦這檔事差不多都忘了,像她這樣的“親戚”,在三將村裏多啦,按錢家這幾年的處事原則,這類親戚不能太往近了走,走近了的結果,就是他(她)們去錢家借錢要東西。誰叫你家富裕呢,有了為難著窄的事,不找你們找誰呢。誰叫咱是親戚呢!人家來了就這麼說,你還不能長脾氣使臉子。慢待一點,人家出去就罵你沒人性,連親戚都不認,早晚咋著咋著。所以,包括高翠蓮和梁小秋在內,錢家人或多或少就養成不大愛跟人來往的習性,加上錢滿天還訂個章法,誰的親戚來揩油揩的多,誰在家的花銷就得對等地減,這招兒很絕,像高翠蓮和梁小秋最不願意自己的親戚來,一來二去,與一些“親戚”的關係都變得很淡很淡。

但今天不成了。今天是有求人家。不料高秀紅在當院裏就把錢家兄弟攔住,張嘴就說:“喲,你們哥倆走差門了吧,咋上這來了。”

錢滿天笑笑:“喲,這不是秀紅妹子嗎,我們來看看親娘的病。再跟親爹嘮嘮。”

高秀紅瞥了一眼滿河手裏拎的點心和酒,並沒有把態度變變,反而挑釁似地說:“你家錢那麼緊,我爹想借點給我娘治病都不成,幹啥還買東西來看。吃這點東西,病也好不了,讓我婆婆見了,不是更添堵嗎。還是我們過自己的苦日子,不打攪你們吧……”

見高秀紅小嘴叭叭地說個沒完,錢滿天心裏說壞了菜啦,這位不僅啥都知道,還有一肚子火,大概早就憋足了。

錢滿河粗聲粗氣地說:“秀紅,你別這麼厲害,從我二嫂那論起,咱們好歹還是親戚……”

高秀紅一聽更火了:“親戚?對,我正要說這親戚!親戚之間都應該有個幫助,你們啥時幫過我?你們眼珠子都長眼門子上了,看不著窮親戚。你還有臉跟我說啥親戚,還套這個近乎!”

滿河也急了:“你幹啥?你讓我們進去!我們也不找你,你在這擋著幹啥!”

高秀紅說:“在這院裏,我就擋著,你們想進去,沒門!”

滿河說:“好狗不擋道!”

高秀紅說:“你找撓呀,身上哪兒癢癢?”

盡管高秀紅在院裏這麼大聲地喊叫,屋裏卻沒有一點反應。錢滿天多精呀,馬上就意識到屋裏沒人,起碼李支書沒在,所以,高秀紅才敢這麼稱王稱霸。

錢滿天朝滿河抬了抬下頦,說:“你住嘴,別說用不著的,支書既然不在,咱們就別幹等了,走吧,你把東西拎好。”

滿河抖抖手裏的東西:“嗯,這些東西就得給旁人了。”

高秀紅笑了:“不就是幾盒子點心嘛,別拿那玩意饞我,我還不稀罕。隻怕,這東西拿到旁人家,人家都不收。”

錢滿天不由地愣住了。可不是咋著,平白無故給旁人送得什麼禮呀。除非送給老丈人,可眼下跟李支書搞好關係最為重要,不然的話,幹啥先上他這來呢。算啦,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錢滿天笑了笑說:“秀紅,翠蓮在背後沒少誇你呀……”

高秀紅肚子的火也冒得差不多了:“誇我啥?不講咕我就不錯。”

錢滿天說:“她說你上學功課好,還會唱戲,要不是你父母不同意,你早就被劇團挑走了,也不能落在鄉下。”

這話說得高秀紅心裏發酸,看來高翠蓮真的跟他們說過。唉,嫁到李廣田家來,就跟做了一場夢似的……

高秀紅晃晃頭,她不願意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上前說:“你們是真想見我公公,還是打個幌子就走?”

錢滿天說:“你瞧這架勢,能是假的嗎?”

高秀紅說:“看來,你們是有啥要緊的事吧。”

錢滿天隻好道出點實情:“妹子,工作隊和你公公盯著我們,嚇人呀。我那一大家子,得往下活呀……”

高秀紅說:“你們也知道害怕?”

錢滿天說:“都是肉長的,誰不知道怕呀。妹子,快找你公公來,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高秀紅歎口氣說:“拉倒吧,用不著你報答,我就是聽不了別人的軟話。算啦,你們等著……”她說著就出了院。

工夫不大,高秀紅還真把李廣田給找回來了。

李廣田見到錢滿天和錢滿河,滿臉笑容,顯得甚是親切,一口一個大兄弟老兄弟。錢滿天受不了,說從秀紅那論您是長輩,可不能這麼叫。李廣田說她那個不算,咱各論各的,你爹和我爹活著的時候都是哥們兒,咱們是平輩。錢滿天於是很感動,進東屋看罷廣田老婆,把東西交給高秀紅,然後到西屋坐定,滿天就說:“這一陣子生意上忙,家裏又亂亂哄哄,您這老嫂子有病,我都沒來看望。很對不住,您得多原諒呀。”

李廣田說:“這是哪裏的話呀,我老伴得病,給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煩,我還想辦頓酒席謝謝各位呢!尤其是你們呀,聽說擋水時買了好幾千條草袋子,錢都是你們墊的,好風格呀,我正想跟工作隊、跟鄉裏彙報彙報,表揚表揚你這個典型呢。”

錢滿天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呀。小事一段,小事一段,實在是不好意思提……”

李廣田話鋒一轉說:“我這也是為你們著想,要是把你們樹成典型,也就一俊遮了百醜,少了不少麻煩事呀……”

錢滿天心頭一緊,跟著就問:“這話從何說起?”

李廣田瞅瞅窗外,喊秀紅你把院門關嚴,又對滿河說屋裏是不是有點熱。滿河傻嗬嗬地說還中了。錢滿天明白呀,一指院子說滿河你上院裏涼快去吧,滿河就站起來出去。這麼一弄,就弄得神神秘秘的,無形當中,李廣田就從氣勢上壓倒了錢滿天。李廣田心裏說我不幹抓住蛤蟆捏出尿的事,但也得像新娘子在洞房裏數嫁妝,一件一件慢慢來,讓你好好著會子急。

錢滿天到此時,也有點沉不住氣,給廣田點著煙,就問:“您說一俊這百醜,是說我家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對嗎?”

李廣田笑笑:“你別著急,這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的。我也不過是聽旁人這麼議論,你別太往心裏去。其實呀,也沒啥,讓他們說去吧。”

錢滿天跟一口咬了癩蛤蟆似的,這叫惡心加憋氣:你當支書的一會兒說我們有百五,好像已經大禍臨頭不得了啦,一會兒又說聽旁人說的,沒事啦,這不是逗傻小子嗎。不行,今天你非得給我說出個一二三四來,要不然……錢滿天有意地摸摸自己的上衣兜,隱隱地就顯出衣兜裏有一小摞啥硬東西。這是錢滿天這些年練就的救命符撒手鐧,靠著這小小口袋裏一摞一摞的誰見了都喜歡的能買東西能幹事的大票子,多少次緊要關頭逢凶化古絕路得救。今天,他早準備好了一千塊錢,這絕對是個大數字,他想要用這個大投入,確保自家的安全。

李廣田可不是高秀紅,架不住幾句軟話。他小時候網過鳥,抓來了養,知道啥時該狠心餓著啥時該喂食。當村幹部這些年,在處理村裏這些你也不依我也不饒的爛事時,更練就了遇事不慌,用話逗人,見機行事的本事。他一見錢滿天摸衣兜,心裏就明白了,馬上說:“唉,滿天呀,要是從村支書這說呢,我不該給你透這個信兒,工作隊來了,咋幹都得聽人家的,人家咋幹都是對。可從咱倆的交情說呢,我不能眼瞅著你讓人家給整了,我心裏受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