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有一句詩:“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我發誓,在我讀《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時候,我的魂晃悠了一下,我覺得這句詩是我寫的。詩的好壞其實就是一個時間問題,所謂好,就是有人搶在你前麵把它寫下來了。“新客”的感受是迷人的,在你還是“新客”的時候;“新客”的感受又是折磨人的,當你不再“新”的時候。我就此成了一個憂鬱的少年。我時常懷舊。我想念我的“楊家莊”,想念我的“陸王村”,想念我的“中堡鎮”。在我的故鄉,我堅定了一個想法,我有過故鄉,隻不過命運把它們切開了,分別丟在了不同的遠方。我遠遠地望著它們,很少說話。十五歲少年一下子就老了,他的沉默布滿了老人斑。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這一切是注定的,在我出生之前就注定了。

早在1957年,在我的母親還懷著我大姐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成了“右派”了。“右派”這個詞很有意思,我翻譯一下,其實就是壞人;好人呢,好人當然是“左派”。我們的政治向來就是站隊的政治,你不是站在“左邊”就是站在“右邊”。回過頭來想想,幸虧我不是一個房地產的開發商,如果是,我想我會急壞的。在“左邊”和“右邊”之間,那是一個多麼開闊和巨大的中間地帶啊,它怎麼就空了呢?它是怎麼就沒人的呢?它是怎麼就沒有樓盤的呢?心疼死我了。多好的地段哪,那麼遼闊,它硬是拋荒了。

作為一個“右派”在1964年所生的兒子,我不是出生在張家莊就是出生在王家莊,不是出生在李家莊就是出生在趙家莊。這是一定的。同樣,我不可能屬於張家莊、王家莊、李家莊、趙家莊,我隻是要經曆它們,感受它們,看它們,聽它們,撫摸它們。這也是一定的。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的呢?我的答案隻有一個,我很滿意。沒有比這更好的“人之初”了,我可以在大地上開始我的人生。我的一切如同彩排,如同計劃,一切都按部就班,鄉村、小鎮、縣城、都市,很齊全。一天又一天,我從它們的背脊上“過”過來了。

我如此滿意,需要感謝誰呢?這個問題難住我了——不,我沒有感謝,關於這一切,沒有什麼人需要我去感謝。如果我一定要感謝的話,我隻能感謝我的父母,他們用他們半輩子的不幸和屈辱替他們的兒子爭取到了廣闊。這是奢侈的。但我不會對我的父母說。這樣說很不孝,幾乎就是罵人。

我隻會說:“命運讓我這樣,我就這樣了。”這句話很沮喪,這句話很自豪。

事實上,我既不沮喪也不自豪。我很平靜,是一個老人的語調:“命運讓我這樣,我就這樣了。”

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