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z\u001a因為房子小,在大部分時候,我的家裏隻能擱兩張床,一張屬於我的大姐和二姐,另一張屬於我的父母我睡在哪裏呢?我父母的內側。

七十年代初,我的生活極其規律,每天晚上八點三十準時睡覺。為什麼是八點三十呢?這就要說到我們鄉下的有線廣播了。在當時,“興化縣人民廣播站”每天播音三次,早一次,中一次,晚一次。晚上的播音是六點開始。六點到六點三十,這半個小時的節目雷打不動:樣板戲選段。無論我在哪裏,六點之前我一定回家。回家幹什麼呢?聽半個小時的樣板戲。那時候有一份雜誌,叫《紅旗》,《紅旗》雜誌曾經全文刊登過八個樣板戲的劇本,我的母親是個戲迷,她把雜誌拆開了,取出劇本,重新做了封麵。換句話說,我的手上有八個樣板戲完整的劇本。這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為什麼這麼說呢?我連普通話都聽不懂,又哪裏能聽懂樣板戲呢?現在,劇本就在我的膝蓋上,眼睛盯著字,耳朵聽著戲,好辦了。我終於知道阿慶嫂、李玉和、楊子榮和方海珍在說什麼和唱什麼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有仇,很憤怒。

八點鍾開始的那個節目同樣雷打不動,叫《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八點三十,節目結束。然後就是《國際歌》。對我們鄉下人來說,《國際歌》的旋律是一個標誌,一天,它正式地結束了。因為日複一日,《國際歌》的歌詞被我們忽略了,我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它的旋律,它悲憤、壓抑、苦大仇深。因為和一天的結束緊密相連,很抱歉,這旋律在孩子的耳朵裏帶上了瞌睡的色彩,是催眠的。都條件反射了,一聽到《國際歌》我就困。而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這樣嗬斥我們:“《國際歌》了!”我們懂的,趕緊上床。

最多在八點四十,我的父親會吹滅家裏的罩子燈。夜就這樣來臨了。鄉下的夜可不是城裏的夜,那是一無所有的。黑,無邊的黑,靜,無邊的靜。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但我的父母親有一個習慣,他們不會在滅燈之後馬上就睡,他們會坐在被窩裏,黑咕隆咚地說一會兒話。他們的聲音很小,什麼都聊,但是,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過去”,也就是“解放前”。父親在“過去”做過“少爺”,母親呢,是“小姐”。他們輕聲細氣地聊啊聊,全是他們“過去”的衣、食、住、行,還有相互比較甚至攀比的意思。

我閉著眼睛,就躺在他們的身邊。我很快就注意到一件事了,他們所說的生活我從來就沒有“過”過,當然了,也不可能“看見”,但是,出於對父母的信任,我知道,他們所說的都是真的。時間久了,他們的對話在我的腦海裏起作用了,我的父母親僅僅依靠對話就給我勾勒出了另一個完整的世界。就在闃寂的黑夜裏,我的想象力生動起來了。我喜歡聽父母親這樣的對話,那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