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尤其在冬天的夜裏,兩個世界一直是並存的:一個是黑暗中的現實,一個是對話中的虛擬。回過頭來看,我對“虛擬”世界的信念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我相信“虛擬”的世界,它的根由是我相信我的父親和母親。
那一年在香港,我在一所大學的沙龍做了一個小範圍的演講,題目就是《床》。這個題目吸引人了。在這個題目底下,我回答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為什麼會成為一個作家。作家是什麼樣的人?作家是長著兩隻眼睛的人,一隻眼盯著現實,一隻眼盯著虛擬。他從來就不會懷疑虛擬的“存在”。那是堅定不移的。
我早就不是躺在父母身邊的孩子了,如果不是因為貧窮,我也不會在那樣的年紀還躺在父母的身邊。回過頭來看,我願意把那樣一種特殊的生活看作我的文學課堂。這個課堂裏有這樣幾個關鍵的內容:
一、對“虛擬”的信任與虔誠。
二、語言與“虛擬”的關係。
三、“虛擬”與想象的關係。
四、想象與語言的關係。
五、什麼是生活裏的真?我們看到的“現實”是真的麼?不一定的。回到我父母親的對話場景吧,那時的“現實”是什麼呢?是七十年代初期中國蘇北的鄉村。但是,對我的父母來說,“真”的生活是什麼?是那些早已經“失去”的部分。在他們的眼裏,生活“應該”是“那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否則,他們不可能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真”不是“現實”,是願望,是魂牽與夢繞。“真”是有標準的,它包含了價值觀。所以說,隻要有“真”的願望,“虛擬”就不會滅絕,文學就不會死。我可以拍胸脯的。
六、價值觀。這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說白了,它就是“好生活”的向度。讓人幸福就有價值,讓人挨苦就沒有價值。有益於人生就是正確的價值觀,有損於人生就是錯誤的價值觀。不要把價值和價值觀複雜化,說到底,它是我們最基本的願望,就在常識裏頭——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你願意和你的親人反反複複絮叨的話語裏頭。我甚至願意世俗一點,給價值觀一個世俗的定義:你一生都在重複的那句話。
寫到這裏,我願意給孩子們說一句話:永遠也不要小瞧了父母的力量,即使他們是倒黴蛋。我也願意給做父母的留一句:有孩子在場的時候,永遠都要留意你們的交談,它們也許可以注定你孩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