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老大朱(1 / 2)

成年的盲人當然是“五保戶”。“五保”一定是一種鄉村的社會福利。是哪“五保”呢?那時候我太小了,真的不知道。我能記得的隻有一點,但凡“五保戶”,其實不是“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住在“舍子”裏頭。“舍子”也就是棚子,整座房子沒有圍牆,屋頂像一頂草帽,直接就扣在地麵上。

回過頭來看,“五保”這個說法著實可笑了。即便是充滿了壯勞力的家庭,生計也通常“不保”。“五保”能得到什麼“保”呢?我所看到的“五保戶”大部分都是乞丐。到了臘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就在胳膊上起一個淘簍,淘簍裏隻有兩樣東西:碗,還有筷子。然後就上路了。

有一句話我一直羞於說出來,可是,說不說都是這樣:隻要一出現澇災,我的老家就會出現一大批的乞丐。成群結隊。

在我還是一個青年教師的時候(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每一年的寒假,返校的學生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這樣的:“畢老師,春節期間我家來了許多人,都是你老鄉。”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很不舒服,我隻能盡我的可能笑得自然一些。

是四歲還是五歲,那一年的冬天我闖了一個什麼禍,我的母親逼著我認錯,我不幹。氣急敗壞的母親決定懲罰我,她拿起碗筷,裝在淘簍裏,隨後就把淘簍套在我的胳膊上。她把我推出去了。當著我的麵,我的母親關上了家門。我嚇得不輕,最終認錯了。四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我依然記憶猶新。回過頭來看,即使是一個孩子,我的內心也有關於討乞的恐懼——那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

同樣是做乞丐,盲人的討乞就要複雜一些了。他不認路,他必須由一個孩子領著。聯係他們的是一根竹竿。

我在小學課堂上聽老師講過這樣的一個故事:

一個盲人討到了一碗麵,一口氣吃完了,他把麵湯遞給了孩子。孩子用筷子在麵湯裏撈,卻什麼都沒有撈到。盲人說:“你(用筷子)再劃劃。”就在回頭的路上,他們過橋了,孩子一把把盲人推下了河,盲人喊救命,孩子不救,說:“你再劃劃。”後來,盲人學好了,每一次討乞的成果都是一人一半。

如果在今天,這麼說吧,我孩子的老師在課堂上給我的孩子講這樣的故事,我想我會請他喝杯咖啡,我們得談談。但即使是今天,我也不會指責我當年的老師。他在教導我們“活下去”的方式,他在提高我們關於“吃”的智慧。這個故事在無情地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即使在討乞的“組合”內部,到了“一碗麵”的麵前,真正起作用的依然是“叢林法則”。

我的問題是:叢林法則到底對不對?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好吧,既然無解,那就先把它放在一邊。我們先說盲人老大朱吧。

老大朱也許姓朱,我不能確定。他是光棍,就一個人。換句話說,不可能有孩子提著竹竿給他帶路。奇跡發生了——奇跡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由一個人來完成的,老大朱硬是著他的淘簍子到其他的村莊乞討去了。

在這裏我要強調一件事,鄉下“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鄉下的路是隨機的,有它的季節性,這裏頭還包括複雜的田埂和獨木橋——老大朱一個人是怎麼走那些路的呢?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沒有人問過他。但老大朱做到了。他活著,這就是證明。

這怎麼可以證明呢?老大朱沒有被餓死完全可能是這麼一回事:他沒有去其他的村子,他就在本村要飯了。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我從來沒有看見老大朱在我們村要過飯。一次都沒有。

在我的老家那一帶,有一個隱形的規矩,也不是什麼硬性的規定:要討飯,可以,你最好到別的村子裏去,不要在本村。這裏頭有難以啟齒的尊嚴問題。你可以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失去臉麵,但是,你不能在鄉裏鄉親的麵前伸出你的手——人都是要臉的,即使在要飯。

外麵傳來了老大朱的消息,說,這個瞎子很有意思,在他討乞的時候不說話。他不說“發財啊”,“長命百歲啊”;他會把他的食指塞到嘴裏,抿著,鼓起來,用指頭撥弄他的腮幫子。這一撥,他的嘴裏就會發出“啵”的一聲,很響亮。這是一個信號——老大朱的嘴來了。是的,老大朱是我見過的辨識度最高的一個盲人,也是我見過的最歡樂的一個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