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老大朱(2 / 2)

我請老大朱做過表演,他“啵”得真的很響。我們都學他,我們所有的孩子都會“啵”,我也會。在老大朱踩著夕陽回到我們村的時候,他時常被我們包圍。在他的四周,稚嫩的“啵啵”之聲不絕於耳。他閉著眼睛,臉上樂開了花。

我還去過老大朱的“舍子”,和他聊過天。他的家不能用“一貧如洗”去概括,因為他家裏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洗過的,包括他的碗。而他也不用筷子。老大朱並不閉塞,很健談。我為什麼要來到老大朱的“舍子”呢?是一個老奶奶建議我們去的。老太太也沒有真的建議我們去,她隻是在老大朱的醬碗裏發現了“太多”的蛆,老太太說:“你們去看看瞧。”這其實是強調說話的真實性而常用的一種語氣。我們真的去了。老大朱醬碗裏的蛆實在有點過分了,醬是黑的,可老大朱的醬碗是白的。密密麻麻,在蠕。

我非常非常地抱歉,我想說說蛆。在我的家鄉,哪一家的醬碗裏沒有生過蛆呢?我們家的醬碗裏就見過。我不止一次用我的筷子把那些蛆揀出去,就像從飯碗裏揀出去一粒砂薑。麵對食品裏的蛆,我沒有心理障礙。為了一兩個蛆就把一碗醬或一碗鹹菜浪費掉,用我母親的話說,叫“不會過日子”。很不像話的。老大朱的問題不是醬碗裏有蛆,是他看不見,他不能用他的筷子把它們揀出去,結果,蛆拿他的醬碗做窩了。最終,蛆也就成了他的食物。老大朱說,“醬蛆”可以“當肉吃”。

俄羅斯文學裏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叫“高貴的苦難”。老實說,這個說法很吸引我。我信,我堅信,即使在苦難裏頭,人性也自有人性的高貴。這和“貴族的苦難”“草根的苦難”不是一碼事。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高貴的苦難”,我親眼所見的都是“卑賤的苦難”,和蛆一起吃,和虱子一起睡,和蒼蠅一起拉,和蚊子一起撒,在最後,所有的人都變成了蛆、虱子、蒼蠅和蚊子。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我不可能看到“高貴的苦難”。道理很簡單,我們早就生活在“叢林法則”裏頭了。所謂的“叢林法則”,無非就是兩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麼一說我在前麵懸置的問題似乎可以作答了,它不是無解的。它有解,但它的解有一個前提:“人”和“物”究竟有沒有區別。

如果“人”和“物”沒有區別,叢林法則就是對的;如果有,叢林法則就是錯的。

回過頭來,我必須要說,老大朱的苦難是卑賤的,然而,即使是這樣卑賤的一個盲人,他的內心也有他可憐的高貴。他都那樣了,都那樣了,可他也沒有拿自己當“物”,他是拿自己當“人”的。

他嚴格地遵守了那個隱形的規矩,那個並不“硬性”的規定:他一次也沒有在他的鄉親麵前伸出過他的手。“尊嚴”,這麼一個東西,始終在他的心裏,雖然他未必知道尊嚴這兩個字。

從這個村,到那個村,也許隻有幾裏路。可是,對老大朱來說,那可是千山萬水。我特別想知道,在他每一次上淘簍子打算出發的時候,他想過什麼沒有。他為什麼每一次都要選擇他的千山萬水呢?

在我的中學時代,我讀到了《孔乙己》。在小說的結尾,魯迅先生平靜地說,這時的孔乙己大概是死掉了。同樣是關於死,魯迅的弟弟,“在家和尚”在學生遇難之後送過去一副挽聯,我記得其中的下聯:“如此死法,抵得成仙。”這一次反過來了,關於死,魯迅先生淡然,啟明先生憤激,骨子裏的意思卻一樣:亂世的死亡並不可怕。有時候,體麵地死比困厄地活大概還要好些。

盲人老大朱死了麼?死在哪裏?怎麼死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我打聽過,得到的消息不是很有把握:“可能死了。”是的,“可能”的。誰會那麼無聊,去關心盲人老大朱的死呢?不過我推算了一下,此時此刻,老大朱大概是死掉了——老大朱,無論你是怎麼死的,你吃了那麼多的苦,我企盼你能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