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72年吧,不是十分準確,父親做了初中二年級的班主任,同時兼任初中二年級的語文老師。

到了六月,學製兩年的初中生畢業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擺在了父親的麵前,他必須推薦上高中的學生了。那時候的升學不用考試,是推薦,上大學都是這樣,更不用說上高中了。

做過教師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個教師都是偏心的,他有他的心肝寶貝。他能做的隻是盡量公正,但是,在私底下,他不可能絕對公正。

在父親的班裏,父親最喜歡的一個學生叫黃俊祥,他來自於一個叫“金崔”的村子。父親每一次見到黃俊祥臉上都有笑容,這是很不容易的。父親在我的麵前都很少笑,他嚴厲和缺笑的麵容方圓十幾裏都很著名。

黃俊祥最出色的一件事是寫作文,這是父親喜歡他的根本原因,哪一個語文老師不喜歡作文好的孩子呢?我從小就喜歡看父親批改作文,我讀過數不清的作文,我讀過數不清的批語和評語,這對我的未來是有幫助的。它幫我建立了標準,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父親的批語和評語在那兒。

(對了,1977年,中堡公社搞了一次語文大賽,包括作文。我考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分。試卷是父親出的。成績出來之後我受到了質疑,類似於《藤野先生》裏頭的“勿‘漏’為要”,影響很不好。我和我的父親什麼都沒說,他很淡定,我很憤怒。我們這一對父子是多麼驕傲的人,都驕傲得過分了。我們怎麼可能幹那樣的事。)

父親批改作文很敬業,也嚴厲,任何一點“邏輯上”的謬誤或語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的批語才華橫溢,苛刻裏頭有幽默,類似於上海作家陳村先生的“促狹”。說到底父親還是過於無聊了,他很享受他的“文學評論”。父親是嚴格的、吝嗇的,他很少在批語或評語上表揚學生。

但父親在讚許黃俊祥的時候不甚冷靜,常用“好”和“非常好”這樣的短句。在我還不知道“黃俊祥”是誰的時候,我就熟悉他了。他的鋼筆字也很漂亮,一句話,在父親的眼裏,黃俊祥哪哪都好。

父親還做過一件誇張的事情,把黃俊祥的作文拿出來,專門讀給我的母親聽。後來我就認識黃俊祥了,高個子,很帥——你要相信的,老天爺並不公平,在校園裏頭待了那麼多年,我就沒見過學習很好而相貌猥瑣的學生。

不幸的事情立即就發生了,父親送出了他的高中生推薦名單,黃俊祥所在的金崔大隊,也送出了推薦名單。這個名單有出入,一個有黃俊祥,一個沒有。

在父親的教師生涯裏,最緊張的一件事就這樣來臨了。

我相信父親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去了一趟金崔大隊,帶回來的消息很不好,黃俊祥的“家庭成分”有些“小問題”,要不就是黃俊祥外婆的“家庭成分”有些“小問題”。但是,即使是1972年,還是有一小部分“家庭成分”有問題的學生獲得了上高中的機會,黃俊祥為什麼就沒有呢?他被人“頂包”了。父親很不甘,他開始了他的努力。

我不想說父親有多善良,我隻想說,所有的教師都有一個基本心態,希望自己的學生,尤其是自己所看好的學生能有一個更好的發展。有些學生繼續讀書是沒有意義的,而另一些學生,一旦得到同樣的機會,他會把自己塑造成另外的一個人。教育就是這麼回事,永遠是這麼回事。這不是不公平,相反,這才是公平。

一連好幾個來回,形勢都不容樂觀,父親越來越沉鬱了。黃俊祥的老父親終於出麵了。他來到了我的家。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父親的身上。他笨拙地說著“好話”,希望能感動我的父親。父親呢,也一直在說“好話”,他一次又一次地表達他對黃俊祥的喜愛。我坐在一邊,心裏頭已經很清楚了,父親是“沒用”的,他的任何意見都不可能成為“決定”。父親也表達了這個意思,就差說“我沒用”了。但是,絕望的人就是這樣,他盼望奇跡,他盼望最後的一根稻草能夠提供足夠的浮力,好讓他慢慢下沉的身軀再一次浮出水麵。黃俊祥渴望上高中,他在家裏也許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在逼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隻能來求我的父親。黃俊祥的父親勾著腰,笨嘴笨舌,卻也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