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在發榜的前夕,一個大清早,我打開家門,突然發現我家的門扣上掛著一塊豬肉,二斤的樣子。雖說隻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我第一眼就知道了,這塊肉是黃俊祥的父親在天亮之前送來的。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他一定看出來了,唯一願意幫著他兒子說話的,隻剩下我的父親。他依然沒有放棄。他在做最後的掙紮。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我們一家人都在回避那二斤豬肉。家裏的氣氛很沉重。我估計我的父親一直在盤算:如何去處理這二斤豬肉呢?退是沒法退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塊豬肉是從哪裏來的;不退也不行,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塊肉是從哪裏來的。心知肚明而又無法言說,這大概是人生當中極為糾結的一件事了。
天氣太熱,一塊豬肉是不能存放太久的。扔掉?這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我的父親想都沒有這樣想過。在1972年,沒有人會做出那樣瘋狂的舉動。大約在傍晚,父親決定了,他讓我的母親拾掇那塊豬肉去了。
孩子都是饞的。但是,即便饞成我這樣,我在吃肉的時候依然有罪惡感。“罪惡感”這個詞在當時是不存在的,一個孩子對自己的內心活動不可能有那麼精確的命名能力,但是,我心裏頭極其古怪,這是真的。整個晚飯都非常古怪,這也是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至今還記得這頓豬肉的根本原因。但我說“罪惡感”一點也沒有誇張——後來我見過已經成為“社員”的黃俊祥,我選擇了回避。
我估計我的父親也有罪惡感。我這樣說當然有依據,他一直在創造機會“補償”黃俊祥,一個沒有罪惡感的人是不會那樣的。機會終於來了,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我的父親專門把黃俊祥“請”回了學校,父親讓黃俊祥給在校的學生做了一次報告。這個報告我沒有聽,我知道黃俊祥會說什麼:沒有上高中,一樣可以為國家做貢獻——就像毛澤東所說的那樣:“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當然了,這個“廣闊天地”不包括工廠、部隊、學校、商店。它是農田。它隻是農田。
這麼多年過去了,公正地說,父親是不該愧疚的。他把我們三個孩子養大已是不易,他又能有什麼“用”呢?在最困難的時候,他的大女兒退過學;他的二女兒和他的小兒子是小學裏的同班同學,為了避免兩個孩子同時“推薦”上初中,他隻能讓他的小兒子在小學五年級的那一年選擇留級。對自己的孩子他也隻能如此——他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知道黃俊祥現在在哪裏,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兄弟?你還好麼?我的父親沒有能夠幫助你,我在這裏祝福你的兒女、祝福你的孫輩。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能讀到這本書,我想告訴你,作為你的老師,我的父親,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你要原諒他。耽擱你的真的不是我的父親。
我們有機會見麵麼?我多麼希望我們能夠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