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自己的書評實踐與書評理論是相一致的。他的書評寫作嚴格恪守他理念中的書評原則,稱得上是純粹意義上的書評。其書評的最大特點,是見棱見角,始終保持批評的鋒芒,而從沒有糊弄局的溫暾之談。從他1930年2月10日在海甸虹橋之畔寫作第一篇書評《騷的藝術》,到他1998年躺在北京醫院的病床上為我寫的《生命信徒:徐誌摩》一書寫的《讀傅光明的〈生命信徒〉》為止,除被迫擲筆停耕,被剝奪了寫作權利的那22年,他的書評寫作跨越了60多個年頭,幾乎從未停過筆。
30年代是蕭乾書評寫作的起步期,共寫作書評7篇。其中《騷的藝術》堪稱他的書評處女作。他認為屈原的創作是個性的文學,而偉大的藝術創作一定全是真摯的“自我表現”,“苦悶在他的內心裏熬得不堪了,所以他才把那過了沸點的情感,通過一枝禿筆,把那些情感的火花,有筆頭迸發了出來。因此,他的讀者不但能明了他處在的生涯,更能認識他內在的心情;不但誦出多少美的心句,更能握著一個偉大的生活力……屈原的文字能產生激動人們心弦的力量,除了它的真摯性和創造力,主要是因為他是在淒楚的心情下,漂泊與天涯海角,聽著波濤,思著往事,用淚濡著筆寫來的。那夠激動我們心弦的力量,便是真摯性,便是創造力。”他還借引日本作家小泉八雲《文藝研究之基礎條件》裏的話,“詩,不是世俗生活裏產生的文學。它全然是孤獨的藝術……又因為詩的生活是純藝術的,所以詩人必須常處於孤獨的境遇。”來表明他所要追求的是一種個性的、自我的、真摯的、孤獨的和創造的文學。
《奧尼爾及其〈白朗大神〉》是蕭乾在國內尚無奧尼爾劇作中文譯本的情形下,通過在燕大圖書館廣覽英文資料動手寫成的。他以生動流暢的筆調向國人介紹了戲劇史上的怪才尤金·奧尼爾的生平,“奧尼爾味十足”的戲劇成就,以及《白朗大神》的劇情和藝術特色。“在這裏,他把現實和象征、生命和死亡擰成一片。他企圖用生命詮釋生命,一個神秘的表現……他以無可比擬的藝術把生活如紙一般地扯碎。他把醜惡詩化了,又用詩把人生搗成虛空的涅槃。他以不妥協的犬儒主義否定了生命全部”。
在評靳以的小說集《青的花》時,蕭乾率直地指出它的缺憾是,這些作品遠離現實,陷於傷感而不能自拔。但當他看到靳以在後來出版的《蟲蝕》三部曲裏,正努力跳出個人情感的圈子,有意識地拓寬作品的題材範圍,並在行文上注意擺脫翻譯體的歐化影響,盡量使用生動活潑的大眾語言創作時,又不禁流露出由衷的讚賞。《評〈出奔〉》在肯定已是“文藝先輩”鬱達夫的特殊文筆及其能攫獲青年人心魄的創作本領的同時,以很大的篇幅用犀利的言辭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在創作上的失誤,“作者是用一枝畫山水的細管想描繪一個重大的曆史場麵。那失敗是不足為奇的……他玩弄了故事中的角色,也玩弄了燈下平心靜氣捧讀著的人……不幸鬱達夫先生沒有看到當時革命高潮中,青年的呐喊和熱血,因為他總是忘不了男女之間的那件事。”蕭乾沒有像今天有些批評者借批名人出名的初衷,他持論公允,有理有利,而又符合事實,決不夾槍帶棒地擺出一副“滅人”的威風。他想作的隻是一個獨立、中肯的書評人,不像有的批評者,老想去作“救世主”。
蕭乾這股堅持獨立書評,不為名人諱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和勇氣,還表現在他以書評的方式向翻譯界前輩張穀若的“挑戰”。1936年,商務印書館先後出版了張穀若翻譯的英國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的《苔絲》和《還鄉》。1937年1月,蕭乾寫成《評〈還鄉〉》,發表在《國聞周報》上。他挑出許多例句,毫不客氣地指出它們的缺憾,“我們可以不諱的說,譯者把這書譯得通俗了,然而也譯得流俗了!許多哈代本人一定很得意的句子,譯出來卻成為俗不可耐了。”並指出“這本翻譯雖有了一切‘意譯’應有的優越,卻沒能包含直譯的長處,因而他把一部洋書變成地道了,也把一個深刻作品變得淺薄了……他使我們接近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卻把我們從哈代身邊隔遠了,甚而離哈代原有的人物也遠了。”由此引起了蕭乾和張穀若之間關於“直譯”與“意譯”的爭論。
1937年第14卷第10期的《國聞周報》令蕭乾難忘,上麵發了張穀若“回敬”他的一篇《談翻譯——兼答蕭乾君評拙譯〈還鄉〉》,還同時刊登了他的《再評張譯〈還鄉〉並答譯者》,鋒芒絲毫不減。他認為文藝作品的譯者是不能任性的,可“對於張君,翻譯原來隻是一種文字‘變’的作用。為求徹底,他還渺茫地主張‘整個變’,好像翻譯可以完全不尊重原作,任譯者自由擺弄一般。”
蕭乾在40年代的書評寫作,主要集中在他1946年從英國回來以後的1947到1949三年的時間。旅英七載,他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啃讀象牙塔裏的英國意識流文學,而後作為隨軍記者馳騁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西歐戰場,度過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記者生涯,自然荒疏了鍾愛的書評寫作。二戰結束,才得以重拾舊好。但他當時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寫雜文和國際社評上,三年的時間,也僅是寫了10篇書評:《詹姆士四傑作》、《小說技巧小論》、《賞鑒的腳注》、《小說家應有幾重人格》、《吳爾芙夫人》、《詹姆士掌故錄》、《“離開鐵路三百英裏!”》、《〈蝦球傳〉的啟示》、《史紐斯的詩》和《比爾布姆的諧謔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