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在50年代有三篇帶有書評性質的長篇評論,是作為《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和《好兵帥克》三本譯著的前言,在書出版時放在了卷首,均是對原作者英國的戲劇家莎士比亞、小說家亨利·菲爾丁和捷克的雅·哈謝克生平及其著作較為深入係統的評介。
80年代,是蕭乾書評寫作的豐產期,發表總數約20餘篇。他的書評風格也發生了明顯變化,年輕時的銳氣淡漠了,而變得更加從容、舒展,文字也由嚴謹、凝重而變得輕鬆、爽快。長篇書評如《易卜生的〈培爾·金特〉》、《一部散文的喜劇史詩——讀〈棄兒湯姆·瓊斯的曆史〉》依然是對譯著原作者的生平及創作做出全麵係統的評價,其他絕大多數書評多是抓住所評作品最富特色的地方來評述它的精髓。篇幅不長,卻短小精悍,真的是讀者與作者之間交流和溝通的橋梁。有的索性直接以“讀後感”為篇名或副題,如《〈王謝堂前的燕子〉讀後感》、《義氣·骨氣·才氣——〈新鳳霞回憶錄〉讀後感》、《龍應台的心路——〈人在歐洲〉讀後感》、《〈胡風集團冤案始末〉讀後感》等;有的則在致作者信中,坦誠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如《讀〈貞女〉致古華〉》、《〈小說創作十戒〉是一本好書——致王笠耘》、《關於“京派”小說的探討——致嚴家炎》等。
蕭乾此時的書評一是多選擇在文壇嶄露頭角的新人佳作,以通過書評的方式加以推薦、獎掖和扶持,讓更多的讀者品領作品的韻味和價值,如《讀〈浮躁〉》、《一葉知春——讀〈張辛新小說集〉有感》等;二是充當與港台和海外華人作家之間文化交流的使者,著力評介他們的創作,如《遙寄獅島》、《聶華苓的曆史感》、《熱愛台灣的龍應台——評〈野火集〉》、《龍應台論諾貝爾文學獎——再評〈人在歐洲〉》、《評〈禪說——尊者的棒喝〉》等。不難看出,蕭乾這一時期最為器重的一位海外華人作家是以一把“野火”旋風般燒遍華語世界的龍應台。他稱讚這位血氣方剛的女性,大概看不慣台灣一些不痛不癢的文藝批評和社會批評,想靠個人的一股勇氣,冒犯一下,闖出個新局麵。他當然希望中國多一些像她那樣心性耿直、筆力雄肆、文風淩厲的作家、批評家,這樣,批評界的不良風氣或可為之一改,也出現一個批評繁榮的新局麵。書評的昌盛,自然還有賴於藝術的民主空氣。
到了90年代,蕭乾以年過八旬的耄耋老人仍孜孜於書評寫作,他在這一時期寫的書評,數量上幾乎等同於以往寫作書評的總和。這有體力上的原因,他在1994年為自己與夫人合譯的《尤利西斯》寫完長篇譯序《叛逆·開拓·創新》以後,已不大有精力創作散文,便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書評寫作上。這樣,一來可以讀書,他是一日不可無書;二來可以不間斷寫作,他是要寫作到生命最後一刻的。
經曆過一輩子的世事滄桑,蕭乾有意識地在書評中滲透進自己對生命的體悟。他早已不單純地去評述某一部作品的得失,而是更多地也把書評當成了實踐他晚年“盡量講真話,堅決不說假話”的載體。像《讀長篇小說〈戰爭和人〉》、《中國農村社會的曆史長卷——讀竹林長篇小說〈女巫〉》、《一代的反思》、《〈絲偉卷〉不簡單》、《特級“檔案館”一瞥——讀李銳的〈“大躍進”親曆記〉》等,都是將自己的經曆或濃或淡、或多或少地化入原作品寬廣的背景之中,去反思、批判“文革”的荒謬,去解析扭曲人性的曆史,去闡釋曆練生命的滋味,去抒發人間正義的真諦。蕭乾晚年的書評,一如他晚年的散文,帶有老年人的雍容大度,但其思想的鋒芒,智慧的含量,已不似青年人粗獷的率真,執著的豪放,而是更加富有韌勁、彈性和張力。
也許是生命的潛意識在作怪,蕭乾是以書評開始寫作生涯,最後也是以書評結束了創作生命。他的絕筆之作是我幫他起草的為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林徽因文集》所寫的序言《才女林徽因》,性質上也算是書評吧!
令人遺憾的是,直到現在,許多人仍然是寧肯寫引經據典、長篇大論的文學批評,而少有人願幹開門見山、短兵相接的書評這一行。從這個意義上說,書評始終是蕭乾一生中一個“未完成的夢”。
21世紀了,他的夢能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