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蠶》:虛無縹緲的煩惱,使我困惑的倒不是宇宙的奧秘,而是社會的不公(1 / 3)

雖然蕭乾早在1929年的《燕大月刊》上就發表了小說《梨皮》,並緊接著又發表了小說《人散後》,但這兩篇隻能算是習作。發表於1933年11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蠶》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處女作。《蠶》後來收在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籬下集》裏。《籬下集》共包括12篇“描畫一些受盡委曲的人們”的“陋窳不堪的小說”,除了《蠶》,還包括《籬下》、《俘虜》、《郵票》、《放逐》、《印子車的命運》、《花子與老黃》、《鄧山東》、《雨夕》、《小蔣》、《醜事》和《道旁》。

《蠶》是一篇用象征手法寫就的極富抒情哲理意味的寓言小說,借一段充滿詩情畫意的純情戀愛,體現作者的宗教哲學。蕭乾在談起他何以在23歲就為宇宙間有沒有神這麼個玄而又玄的問題困擾時說:“那是20年代,我上的是教會學校。白天要成章地背誦《新舊約》的——1925年以前,強迫宗教還未廢除;晚上回到堂兄家,就得陪他拜佛。他因為失業,那時的各路菩薩都拜。尤其初一十五,我得陪他給供的神位叩上十幾個頭。白天,我得信奉黃頭發大胡子的耶穌,晚上得禮拜南海觀世音菩薩,更可怕的是夜晚!得聽同一炕上的一位遠房老姑姑拜狐仙爺。她按著我的腦袋要我望空給那位狐仙叩頭,並且聽她向狐仙念念有詞”。

《蠶》是蕭乾的一點點宗教哲學,他從不信神,可那時卻切身感到神的存在。因為不懂科學,幼年又受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濡染,充其量他隻能循著“敬鬼神而遠之”的逃避主義而結論說:“即便有個神,它也必是變幻無常,同時望了人類遭際徒然愛莫能助的。蠶的生存不在神的恩澤,而在自身的鬥爭。這是達爾文的《天演論》否定了命運。當蠶鬧饑荒時,神也隻能頓頓腳而已”。其實,使他困惑的倒不是宇宙的奧秘,而是社會的不公。他奇怪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境遇為什麼如此懸殊!為什麼好人未必得好報,壞人卻可以飛揚跋扈。

小說的背景是福州倉前山。1933年蕭乾剛從那裏教書回到北平。小說的主人公梅是以他1930年結識的燕大女友高君純為原型寫的,當時他們正熱戀。君純的哥哥是位畫家,曾和徐悲鴻一同在法國學習繪畫。那時蕭乾經常睡在她哥哥的畫室,牆壁四周掛滿了不同色調的油畫。君純的媽媽非常喜歡這個光棍小夥子,常在他身上織起為來女婿的好夢。無奈當時蕭乾感情上如一匹野馬,不受任何羈絆。

君純的媽媽叫她覓美,蕭乾把她化成了小說中的“梅”,並把她這個沒有到過福州的福州人從北京般到了福州。在蕭乾心目中,她是位可愛忠誠的女性,永是一切善女的典型。《蠶》中所表現出的詩意戀愛正是他們純潔愛情的真實寫照。從他對“梅”的描述可以感到他對君純的熱戀。

但君純是個性子太強的女孩,每當蕭乾帶著發表作品的喜悅,想在體己的愛人處尋得鼓勵的微笑和愛憐的表示時,她總是冷冷地挑出各種毛病和不足,而不是以母性溫暖的胸懷,像哺育心血結晶的胎兒一樣,流露出使他愜意的舐犢之愛。君純似乎看不上中國一切的新文藝,麵對她類乎超凡脫俗的聖者哲學,蕭乾常感到她不是自己的戀人,而是一位嚴師。他思忖,如果這女子掌一國的王位,他隻配去看守一座荒野中的破廟。他想不到自己藝術上的敵人,恰是人生途路上的戀人。他有一次惱怒地責怨君純:“難道你眼睛老長在毛病上嗎?好,好,我永不動筆。誰再寫誰給雷劈死!省得譏我做小說家!”

君純是那種有著純美靈魂而意誌堅強的女人,她有健全的習慣,端正的品行,慈善的心腸,規則的教育,宏遠的理想。朋友出門郊遊,大家都用糖紙果皮把地板拋得狼藉不堪,她卻獨獨把這些攏在衣襟,最後送到垃圾桶裏。她甚至沒有膽量和心愛的蕭乾立在街心喝盅熱乎乎的杏仁茶。比起她的完美,蕭乾似乎更愛好粗陋的生活,他愛擠在躁鬧的人叢中逛廟會,愛泡在茶館裏吃著熱騰騰賽栗子的鍋焦聽那放蕩不羈的笑聲,甚至偷偷學幾句並不順嘴的粗話。

性格的衝撞終使愛著的兩個人分了手。這是蕭乾第二次失戀。

《蠶》的開頭有點神秘:“梅剛邁進門檻,滑潤的肩頭就給正在踱來踱去的我一把抓住,說:這屋裏有幾條生命?”原來,當天早晨下了雨,“我撐了把女人用的油紙傘,照例下山到大橋頭花市去買我喜愛的十八學士”。結果,意外地從賣花人那裏買回了八條“古怪的小生命”,以至高興得忘了雨天,把這八個囡囡捧回了家。蕭乾在福州英華中學教國語時,就住在倉前山上。獨處異地,別有一番漂泊的落寞感,“憑空一下便添了八個緘默無言的夥伴”,給孤寂而渴望生命的心靈以寄托。雖然“我”有位可愛的鄰居(即戀人梅),可八條生命的到來,竟使“我”忘了早晨在窗口為她吹哨子,並失去了往日的瘋狂。“我”像慈母安置嬰兒似的把這八隻蠶兒,輕輕地放在梅送“我”的精致盒子裏,那是她爸爸從法國帶回來的,“意思是把我最愛的生命安插在我最喜愛的匣子裏”。生性良善的蠶兒成了“我”和梅之間的紐帶,而且,飄零異地的“我”正同那小生命一樣,想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一種命運。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我”和蠶是等同的,都是命運之神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