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是一段充滿《聖經》意味的精美文字:“小匣子綠得靜得簡直像伊甸樂園。遍地是美味果子,隻要一張口就有得是吃,頭上是無邊的乳白的雲霄。八個同伴身體光光,在一塊兒誰也不害羞,想親熱就磨磨頭。有這萬能的主宰,慈悲為懷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如閃的眼關照他們遊蕩在我手造的園裏。它們舒服,我也感到作了神仙的暢快。”這時,“我”具有了兩重人格,一是創造生命的上帝人格,一是脆弱的自我生命的人格。從心理學角度看,這兩種人格並存於每個人的生命中,也可說是人格麵具的另一表現形式。以上這段文字不由使我想起《聖經創世紀》:上帝創造了人類始祖亞當,夏娃,把它們安排在伊甸園,“那人跟他的妻子都光著身體,然而他們並不害羞”。除了辨別善惡之樹的果子,他們什末都可以吃。上帝沉浸在創造了生命的快樂中。(參見《創世紀》2:25)對比來看,“我”也努力構造著生命的伊甸,那是一個淨美,甜蜜的世界。此處是蕭乾運用《聖經》的一個範例。
然而,“我”不得不把感情埋葬在伊甸以外世俗的現實世界,改完最後一份考卷,立在窗前期盼心愛的戀人。“我正在測量女人殘忍的深度時,忽然那片僅餘的落日餘暉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頭就掩在兩隻溫潤的手掌裏了。一流少女的芳香鑽進了我的嗅覺,癢了我的通身。”蕭乾善於用一種清淡,幽美的語言詩意地描寫少男少女間純潔無瑕的戀情,幾筆勾勒,充滿青春芳香,活潑可愛的少女形象便鮮活地呈現在眼前了。蕭乾小說中對愛情的描寫,很少像鬱達夫和沈從文那樣,涉及男女人物的情欲和性欲壓抑下的迷亂心理,而總是迷蒙地給人物籠上一層聖潔或哀怨。聖潔如“梅”,哀怨如《夢之穀》中的“盈”。
接著,蕭乾通過蠶的命運,直接引發出自己的宗教哲學。——“我”忘了喂蠶,結果幾個生命無言的抗議,詛咒“我”這個“上帝”,而且有兩三條蠶疲軟地卷縮在殘梗的枯葉上,“如荒年時吃盡了樹葉的災民般地等待著長瞑的一刹那”。愧疚的“我”感到:“你們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擁有一切的主人,便將命運交給我擺布。其實我不過是一個大於你們樂園中的一生物,忙得自己都顧不過”。
蕭乾曾在給我的信中說:“我自幼接觸宗教,可我沒信過它一天”。他早年的人生哲學是,不承認超然世俗的上帝,隻認同自己心靈的上帝,那就是自我奮鬥。因此在這裏,他是有意譏誚上帝麵對人類命運的無可奈何,上帝隻是一個人類設計的神的外在概念。蕭乾的用意並不在此,再往下,“我”從好心的大師傅那裏“湊了不盈把的一些殘葉……勉強分給孩子們吃。嗬,食料有了,瘦的也用盡那細長身體裏所蘊蓄的氣力,向葉子這邊爬去,健壯的,就盡力排擠他們的同食者。梅賭氣把葉全挪到瘦的身邊,但壯的一聳一聳地又追了過來”。蕭乾的真正用意在於說明生命的悲哀,麵對死亡的命運,正像饑餓之對於蠶,同類也會為了生存而競爭。饑餓使它們殘忍,競爭使生存最後的條件。本能勝過良心,現實強似夢境。這正是人類社會醜惡的一麵,是蕭乾生命哲學側麵的體現。
在蕭乾眼裏,上帝同“我”在“蠶”心底一樣,是個可憐蟲,麵對宇宙自然規律的生生死死,上帝就成了人們虛假敬畏的幻影,盲人的火炬,迷途者眼前的偽光。蕭乾的深刻在於,他把人類的悲劇命運投射在那末幾隻弱小的生物上,更象征著人類個體存在與消亡的微不足道。鮮嫩的桑葉一到,餘下的幾隻便“吃得那麼痛快,再也記不起和它們同來而死在饑荒裏的兄弟”。現實世界的競爭不正是如此殘酷嗎?
接下來,蕭乾用詩意的文字摹描了蠶的形態,從中可以看出,他是以怎樣的熱情和溫情,銳敏,細致地觀察著他所眷戀的自然界的生命,憑著自己詩人的感受,尋找靜美的靈魂。“我每天作完了人家的教師,轉來再作他們的糞夫。碧綠的葉素通過那皎白的軀體都凝成豆蔻的碎粒。為他們換掉葉子,又看著他們眠起。到後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曠世弦樂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雲似地在脊背上遊來遊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人魂中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