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指出,以《蠶》為代表的蕭乾早期的小說語言,有較明顯歐化跡象,也有不夠洗練傳神的地方,但對當時隻有23歲的他來說,那種善於運用聯想和新巧,貼切的比喻,駕馭語言的功夫,已是難能可貴,更何況裏麵還蘊籍著極富象征意味的哲理思考。到七八十年代,蕭乾作品得以重新出版,令人遺憾的是,他對許多三十年代寫就的小說做了較多的修改,語言倒是流暢了,卻失去了原作舊有的韻味。所以,當我編選十卷本《蕭乾文集》時,全部以作品最早的初版本為藍本,還原作品的原汁原味。這也是研究者最樂於看到的。
幾天後,硬撐著活下來的六隻蠶,開始“如歐洲中古弦樂手彈月琴似地斜斜地織起絲網來”。梅高興的索性不去上黨義課了,她想出個主意,讓蠶在他們“背著娘在西禪寺照的像”上織一幅絲像。於是,蠶兒在兩個充滿稚情帶著愛的歡樂的少男少艾緊緊相依的麵頰上編織起甜蜜的戀情,“一條蠶在我的嘴角的痣上織來織去,總也不走。最後是把一根絲拉到同一位置的梅的痣上去。我倆相顧都笑了,笑這淘氣的蠶。”下麵又是一段清新雋永的文字:“他們或者回把那星波的梅的眼當成柳塘,把睫毛當成荻岸,把眉當成青嶂,把新剪的頭發當成曠古的森林。發間插的那朵玉蘭也許成了深林裏的古井或是練潔的一餅圓月……我倆坐得那麼緊,簡直把蠶全忙成一堆了”。蠶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織就一幅絢麗的愛的畫麵。當蠶把一張雪白的柯達紙已織成金黃色,燦爛得可比晚霞時,“可憐的蠶呀,卻消瘦得比才生育完的婦人還淒慘”。絲快吐盡了的蠶,動作一天比一天滯鈍,身體一天比一天瘦小,這該是李商隱筆下“到死絲方盡”的“春蠶”。同時也是蕭乾唱的一曲生命頌歌,但從這時起,小說籠罩上一層憂鬱的氣氛。可能是少時孤獨,自卑造就了他憂鬱的性格,他的許多小說都朦朧帶著憂鬱的色彩。法國文學家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中曾說:“憂鬱的詩歌是和哲學最為調和的詩歌,和人心的其它任何氣質比起來,憂傷對人的性格和命運的影響要深刻得多”。蕭乾把自己稱為一個憂鬱者。
這對兒為蠶的將死一同傷感的戀人,精心為蠶布置安樂死的“養老院”,然後像黑袍長髯的神父似的,靜靜注視著那六條無可責貶的生命酣酣地睡去。這時,夜由山邊,江上波濤似地襲來了。小說在悲哀肅穆的氣氛裏結束。
《蠶》不僅是篇純情戀愛的故事,更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寓言。它以蠶的生命發展象征人類命運發展的各個階段,揭示生命的意義,而且以蠶自喻,設計了自己當時想象中的人生哲學。幼年蠶的靦腆羞澀,象征人類童年天性的率真,可愛和善良;壯年的蠶,為了生存,它會拚死追逐那片活命的桑葉,現實社會中鯨吞蠶食,你爭我奪的醜惡在此可見一斑;暮年的蠶,“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吊金龜》裏喊吾兒的老旦”。這分明是位走過了競爭人生的老者,“那麼龍鍾,那麼可憐,那麼可愛!生活在他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事”。蕭乾寫《蠶》時,還是位大學生,而且正與高君純熱戀,未來世界對他還是個未知數,但童年的不幸遭際,已使他預感到憂患浮生,競爭生死的可怕。因此,《蠶》中的蕭乾借“蠶”為自己設計了人生:“蠶的生存不在神的恩澤,而在自身的奮鬥”。他願像“蠶”一樣“吐絲”,放射生命的光輝,留下生命的痕跡。有意思的是,像“蠶”一樣經過了生與死竟逐的蕭乾,到了晚年,也還是像那“老年”的“蠶”一樣,“謙和溫柔,處處且來的從容”。他在晚年寫成的散文名篇《關於死的反思》中,透露出的對死亡的認識也是如此,靜靜地等待,像“蠶”一樣酣酣地睡去,頗有道家風骨。
我以為《蠶》並不像蕭乾本人和一些批評家認為的那樣,是一篇由象征朦朧而導致失敗的作品。蕭乾在寫於1934年題為《給自己的信》中提到《蠶》時說:“《蠶》,你的第一篇,雖然當作故事看不倫不類,(我知道直到此刻你也還摸不清故事的輪廓。)卻隱隱地有著一些寓言味。文字還細致,但這細致恰成致命傷。你既要表現一個哲學,就該把輪廓弄清楚嗬!細致增加了美,增加了真實,卻掩住了表現的主題”。而我卻始終認為,它不僅成功地敘述了一段耐人尋味的愛情故事,更重要的在於借達爾文進化論否定命運和神靈的思想,進而揭示生命的意義。蕭乾在這裏賦予了“蠶”一種人格力量。“我”是“蠶”的主人,可管不了“蠶”的死活。“上帝”是生的巨靈,就能主宰人的命運嗎?這該是《蠶》的主旨所在。
《蠶》是蕭乾的第一個短篇,也幾乎成了他短篇小說裏的最出色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