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懂事的環哥,不失為自我寫照。裏麵還有我媽媽的身影。
蕭乾在為《籬下集》而寫的《給自己的信》中寫道:“《籬下》企圖以鄉下襯托出都會生活。雖然你是地道的都市產物,我明白你的夢,你的理想卻都寄在鄉野”。對於一部作品,作家自己的說明無疑是解讀它的一把鑰匙。《籬下》是篇構思巧妙、玲瓏嚴肅的半自傳體小說,情節算不上複雜。
帶有蕭乾童年影子的環哥的媽媽,是位具有中國傳統美德的鄉下婦女,吃苦耐勞,對“沒良心”的丈夫一味逆來順受,最終換來得卻是一紙休書和一聲嚴厲的斥罵:“給我滾,連老帶小的。打官司我不在乎!反正你他媽的畫押了。滾,滾你臭娘的蛋”。那時候,沒有男人支撐的家便破落。一向常去的姥姥家去不成了,環哥媽媽隻好投奔住在城裏的妹妹家。對不諳世事的環哥,住姨家和姥姥家沒什麼不同,姥姥死了,住姨家當然是天經地義的。媽媽的心卻是沉重辛酸的,她預感到寄人籬下生活的艱難,對蹦著跳著的環哥囑咐說,這下日子可苦了,得放規矩點,就算心疼媽了。蕭乾在小說一開始,就高超地以一顆天真未泯的童心,來反襯環哥媽媽那顆痛苦悲愴的心,隨著情節的發展,這種對比越發強烈,環哥一次次稚氣的頑皮,導致母親一次次心的悸動,終使這對孤兒寡母陷入生活的淒涼。
剛到姨家,環哥就拉著沒有鄉野氣的表弟跑到護城河掏泥鰍,弄得滿手是泥。姨夫卻瞪大了眼睛要打表弟。這是環哥同姨夫的第一次衝突。吃飯了,環哥爽快地坐到桌子的一角,媽卻冷不防把他拖了下來。環哥想象不出,他那麼自然地捕捉顏色別致的菜,姨夫有那麼客氣、禮貌,媽卻瞪著眼狠狠地說他丟了人。環哥的小腦瓜在夢中都在尋覓姨家的新鮮玩藝兒。
環哥一睡醒,就問媽媽姨家後院那棵棗樹結的是長的還是圓的,為他到後院打棗潛埋下伏筆。媽媽告訴他,這是城裏,又是別人家,可不準撒野惹禍。從環哥身上可看出蕭乾小時有多麼淘氣,一棵花在他也是菜園子裏的貨,衝它撒尿有什麼大不了。媽媽卻把他扯回房,嫌他丟了人。爬慣了樹鑽慣了高粱地的環哥,一刻閑不住,吃過早飯,又去逗表妹。表妹哭著告狀,說著是我們家。這句孩子話更使媽心碎。媽一邊安慰抽泣的表妹,一邊騰出手在親生骨肉身上擰了兩下。後悔了的環哥心酸地蹲在地上用唾沫淹截螞蟻,正當他為螞蟻的可憐露出得意的笑時,一絲笑容不帶的姨夫的臉出現了。這是環哥和姨夫的第二次衝突。環哥頂撞了姨夫,媽趕緊出來賠不是,回到房裏,隨著罵孩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說到這裏起了轉折,環哥開始感到這次出遊的悲哀,意識到寂寞。熱戀了兩天了都市生活比起家鄉的風土人情,顯得“狹窄”、“陰沉”多了。想到後院的棗,環哥下意識感到一股家鄉味,他顧不得剛剛由城市寂寞產生的悲哀,拉起剛放學回家的表弟,英雄般地把棗雹似地搖落下來。為棗雨興奮起來的表弟,不經意問起環哥的爸爸。環哥驕傲地說爸爸在頂大的北平做事。表弟說你爸爸是個該死的東西,丟下你們,在北平娶了個頂壞的女人。被惹怒的環哥,揮手打了表弟,哭著撲到媽媽懷裏,問頂壞的女人是誰。媽媽隻是衝著窗外暮色裏飄動的炊煙,茫然地搖頭。麵隊孩子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追問,媽媽隻有把淚水和痛苦壓到肚裏,欲哭無淚,凝神無語,卻蘊涵著更大的悲哀。這種動靜對比相諧的表現手法在小說中屢屢出現,增強了其藝術感染力。
環哥不理解姨夫每逢八月節都要雇人打棗給衙門送禮,因此打棗成為他和姨夫的第三次衝突。這次姨夫並未直接露麵,淫威卻超過了以往。半夜,環哥朦朧中聽見姨跟媽說了許多聲隻怨自己做不了主。等他醒了,來時的那隻柳條筐又已捆好立在門口。姨夫依然和善而有禮地說,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幹嗎那麼倉促。幾筆白描勾勒,姨夫的市儈嘴臉暴露無遺。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媽卻用勉強的微笑對這溫善的人搖頭。小說到此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籬下》最大的特點是處處運用對比、反襯的藝術手法。它以媽媽的被逐,姨做不了姨夫的主,來反襯婦女的卑微、可憐,她們隻是男人的附屬品;環哥的天真、惹禍,反襯媽媽的淒苦和委曲;姨夫的假謙恭,真殘酷,更反襯出棄婦的不幸;鄉野的純真反襯都市的冷漠;孩子的頑皮反襯大人們的勢利。
小說最深刻的意義在於刻畫人物的靈魂,《籬下》對人物的刻畫盡在白描。也許白描是短篇小說最易於,也最直接的刻畫人物靈魂的技法之一。反正在蕭乾,無論小說、散文、特寫,寫到人物時,最擅長的就是白描。他還較善於將戲劇性注入小說,常在詼諧的喜劇場麵背後暗藏著令人心酸的濃重的悲劇氛圍,把沉重打散在輕鬆裏,而這一切又往往是在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稚氣的觀察中完成的。從這點來看,這篇小說頗得契訶夫尤其曼斯菲爾德的真傳,以兒童善良的眼睛觀察到世態的炎涼,對成人世界的醜惡更具諷刺和鞭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