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在這篇小說裏,開始把筆伸向描寫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展示人物不幸生活經曆的同時,刻畫人物性格。《印子車的命運》原題是《飛毛腿》,現題是當時編發這篇小說的沈從文改的。它寫車夫禿劉的那點牛脖子勁兒及其所遇到的悲慘結局。蕭乾小說多是寫身邊熟悉的人和事。小時候,他是個受歧視的窮孩子,非常熟悉社會底層人們的生活遭遇,長大了,對此除樸素的同情也沒有更多,及至寫《印子車的命運》等小說時,還不懂什麼人道主義,況且他並非以什麼“主義”來寫作。他寫是因為他曾是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一個。寫過城市貧民之後,通過這篇他在學著寫勞動人民。他在禿劉身上寄予了深深的崇敬和同情。
禿劉的人生理想像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一樣,再簡單卑微不過,隻求自食其力,拚命掙回一輛屬於自己的車,過上像樣的日子。他勤勞、誠實、心腸好,就是有點“牛脖子”。性格即命運,在這篇小說裏,正是禿劉的“牛脖子”性格,導致了他的悲慘命運。蕭乾著力處,就在刻畫這“牛脖子”與黑暗社會的格格不入。窮人的傲骨成了不治之症,使禿劉整天活得像條孤魂。他能為一碗炸醬麵跟爹鬧翻了去當兵;為一點口角把鋥亮的刺刀杵進同伴的懷裏,開了小差;為不在體麵的弟媳婦麵前感到別扭,才決定打一輛印子車。
禿劉對嶄新的黃漆電鍍的印子車,擦得比孩子吃奶還賣力。他滿心以為一年多就能掙回一輛車,他總是向熟人晃著胳膊上鐵球似的腱子肉說,就憑這四根肉棒槌和這輛車,還要置地呢。多交幾個錢不算什麼,拉兩個有良心的就全有了。這是禿劉執拗性格中的天真一麵。
禿劉內心裏的那份人格自尊使他無法忍受當文書的“體麵小夥子”兄弟劉二的憐憫和同情,隻在每個月底往家裏送趟錢。在劉二看來,哥哥拉車總是件丟臉的事,便讓他去給學校看門房。禿劉不等他把話說完,重重地把杯子頓在桌子上,斬釘截鐵地說,別再來可憐我,給我玉皇也不換。他不覺得拉車比別人低賤,認為那都是耍筆杆兒的人吃飽了沒事幹瞎編的。這年頭誰不靠力氣吃飯,用指頭的文人比用腳丫的車夫高不了多少。拉車成了他一生得誌的極峰,一天有三斤洋白麵,一盒粉包煙,就滿足了。他能隨處擇地而眠,拉到哪兒就算家,過著一種怡然自得的自在生活,而且要一輩子打光棍。在他看來,一人吃飽,一家不餓,娘兒們是累贅,是泄氣鬼,要了誰也拉不動車。禿劉在對待同家人的關係和個人生活上,也是這麼“牛脖子”。
禿劉以為憑力氣掙錢天經地義,拉起車來,從不讓人,也全然不顧同伴們詛咒的眼色。那點不服輸的“牛脖子”,還使他不甘跑在別人後頭,終至得了個“飛毛腿”的綽號,並為此自覺光榮。同行中已有人揮著仇恨的拳頭,說有一天要是除掉了“飛毛腿”,大家就有飯吃了。蕭乾總喜歡不經意間為小說的悲劇結尾設伏筆,他讓筆下的好心人勸禿劉別混得那麼孤,還是齊心點好,因為有人在那雪白的車墊上燒了個窟窿。他依然故我,自覺有那四根頭棒槌,餓了用來掙錢,急了用來拚命。他沒有意識到搶甜買賣會帶給同伴怎樣的嫉恨和不滿,更不會想到這會帶給他什麼,最後中了仇恨者的圈套,在偏僻的東壩高粱地裏被人打得皮開肉綻。
到了這一步,禿劉的“牛脖子”倔勁兒一點沒減,他轟走好心來看他的劉二,想瞞過車廠,等養好了腿回去接著拉車。車廠老板可不管他是否挨了揍,印子錢的日子一到,就催他交車。禿劉看著自己被打成重傷溢出黃膿的腿,用懇求的眼神瞅著來看他的兄弟。劉二一下子湊不出印子錢,低下聲音對哥哥說,不拉車一樣掙飯吃。禿劉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他撕碎了與車廠訂的鋪保,咬著下唇,眼皮隨著沉了下去。好好的一條漢子,就因那麼點“牛脖子”,造成自己淒涼、悲慘的結局,反映出黑暗社會對下層小人物的殘酷無情和生存競爭的可怕。
蕭乾在這篇小說的結構上做了新的嚐試,當時他認為現代小說的進步即在使結尾由可能變為可信,再變為不可避免。於是,說故事人的本分,就在為英雄設計每一個陷阱(如《印子車的命運》)來造成最後的厄運。蕭乾始終認為,小說要求動人求深刻,到底還得是悲劇,淺薄的悲劇藝術上都勝過深刻的喜劇。這未免過於絕對。不過,《印子車的命運》所展示的悲劇,確是現實中真實的一幕。禿劉是眾多人力車夫的縮影,他的悲劇完全是“牛脖子”性格發展的必然,不可避免。蕭乾不光在結構上受奧尼爾的影響,在主題表現上,也像奧尼爾一樣,並不注重去揭示造成什麼樣命運的原因,而隻是把那命運本身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