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放逐》:這裏沒有肉欲或性愛描寫,但發表之後,我始終為之臉紅(1 / 1)

我對單獨描寫性愛的作品從來不感興趣。

記得有一年我編選一本蕭乾小說選時,他讓我把《放逐》刪掉,說也許有人會覺得它有點黃。我說,它可遠夠不上黃,而且,對墜兒媽和幹爹之間打情罵俏所做的浮光掠影式的描寫,為最後自私的媽媽忍心割舍親情做了極好的鋪墊。母性與人性本能的衝突,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氣氛。我覺得不好的倒是把13歲的墜兒寫得過於成熟了,英雄氣多於頑皮。蕭乾微笑著默許了。

《放逐》是寫孩子墜兒眼中悲涼的世態人情。故事從墜兒盼到了過生日的那一天開始,媽由菜市為他買回一條長長的帶著幾根未刮淨的豬尾巴和一個裝著醬熏豬腦的幹荷葉包。正在興頭上,媽提到死去了兩年的爸。墜兒想起鄰家孩子嘲笑他,都是你們娘兒倆丟盡了你死鬼爸爸的醜,並喚他做“小王八”,心裏一下子變得酸酸的。那時候,一位窮寡婦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改嫁,生活的淒涼是可以想見的。沒有男人不成一個家。因此,這對母子的生活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寄人籬下。墜兒的小心坎裏感到羞恥,發誓絕不給跟媽在牌桌上好上的幹爹叩頭。十三歲墜兒的過於成熟有點叫人難以置信,或許是蕭乾有意把一種英雄精神賦予這可憐的小東西。他看到牆上爸同別人的合影,淌了淚,堅決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等會兒他來,要命我也不走開了。

當那位身為電車查票生的幹爹回來時,媽即刻下床迎接,忙著沏茶、問候。墜兒眼裏見多了,他還撞見過媽坐在幹爹腿上嗑瓜子。幹爹笑嘻嘻地給媽帶回花標布,臉上有幾分詭秘,媽笑得有幾分嬌媚,已嬌氣如小姑娘,哪還惦著墜兒。這段描寫為小說結尾做好了鋪墊:“苦名人”的媽能幾分不情願地割舍親情,跟幹爹跑得不知去向,是很自然的情節發展。兩人間的打情罵俏要極力避開墜兒,當幹爹色欲地看著媽時,媽便為一種罪感所包圍,怕墜兒發現。兩人偷情的性愛受到影響,終使幹爹決心遺棄墜兒。

墜兒不肯去打酒,惹惱了幹爹。媽左右逢源,軟求硬哄。打酒回來,幹爹陰著臉,媽顯出憂鬱為難的神色。墜兒仿佛勝利了似的。自私的媽媽給他一包銅子,騙他到白塔寺逛廟會。難怪她要為孩子天真的狂喜感到羞愧和恐怖,這種事是《籬下》裏環哥的媽媽絕做不出的。母性的無私與人性的欲望衝突時,她身上還殘存了些許微不足道的母性善良。但物欲和肉欲的貪求,使母愛的最後一點光澤變得暗淡,親情的最後一絲暖意變得廉價。這為作品平添了不少悲劇氛圍。

對白塔寺廟會的簡筆描繪,展現出故都風情的一角,筆墨不多,卻極具生氣,似一副熱鬧非凡的風俗畫,吹糖人的,耍老鼠的,賣風車的,舞雙刀的,什麼都有。墜兒隻買了把尖亮的鋼刀,預備著誰要再叫他“小王八”,就豁破他的肚皮。回到家時,已是人去樓空。他呼喚媽媽的嘶啞聲音殘留在黑夜裏。蕭乾是想暗示,黑暗的世界對孩子是最不幸的,隻能如一隻秋蟲麵對寒冷哼唧著不盡的委屈,度過冬天似幻似夢。

小說結尾或許是多餘的一筆,它來的比較突兀,對情節並無深刻的襯比作用。此時已沒必要再拉上另一個孩子的悲憫和另一對夫婦的冷漠。蕭乾也說過,《放逐》是《籬下集》惟一的心裏敘寫。雖然在結構的煞尾處再次露出優柔,但在對話及結構上卻顯示出他是個奧尼爾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