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軍訓結束之後我們成了忘年之交。當我遇到問題的時候,總是想到這個大隱士。上次給內褲抹上病菌讓那位玻璃同學滿臉膿瘡的主意就是這位大隱的功勞。老頭真的氣度非凡,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這次,我想要搬出宿舍,但問題不少。於是就向這個大隱求助。
這位大隱最近在研究《聖經》和《塔木德》。所以,一開口也是氣度不凡。他說,我為什麼無處藏身,因為我不敢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說,我不知道要做哪些事情。我還說,哪些是應該做但是我不敢做的我也不明白。
老頭很直接了當地說:“做你想做的。”
原來這麼簡單。我說我想要一個免費的房間,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最好身後還跟一個賣燒餅的,而且燒餅也是免費的。
老頭說,這些都不難。第一,他的兒子現在美國定居了,所以不用繼承他的房子。第二,他現在有兩套房子,一套是學校分給他的,一套是他的老婆單位分給他老婆的。第三,他們現在住在他老婆的房子裏。第四,他們沒有心思管理學校分給他的那套房子。那套房子就在教師家屬樓裏,空著,也沒有出租。
我欣喜若狂。我說,老頭,你要是退休了,想到南方溫暖的海邊安度晚年,我給你提供免費住房。
老頭撚須一笑,說他除了冬天的時候,為了躲避高血壓和氣管炎,有可能到南方之外,一般不會到南方安度晚年的。他甚至說,我要給安排免費住房的城市會不會有人趁他走路的時候在背後打悶棍。
我一聽狂笑起來。這個老頭還真有趣,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以前特殊時期那一套。我說,現在沒有武鬥了,不會有人在背後敲他悶棍。我還說,隻要他不透露他有個身家巨富的兒子,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的。誰會忍心打一個糟老頭的悶棍?
老頭還說,為了免於各種責任,我還得和他簽訂一些形而上學式樣的文件,說什麼以市場價出租,水電自理之類的。有效期五年,我大學畢業後的一年後失效。
於是我很快就幸運地解決了房子的問題。老頭的房子什麼家具都有,而且還是半新的。隻是很久沒有用了,所以煤氣早就停了。這倒好,沒有必要擔心自己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天氣比較冷,老頭的房子的暖氣也停了。這比較不好辦,北京的冬天可是連北極熊都能夠冷死的,如果沒有暖氣,沒法住人。但是我試過了,情況沒有那麼糟糕。多蓋幾床被子,外加穿著厚毛衣睡覺,比神仙還舒服。我那些在長江沿岸的同學,比我可苦多了。南方的冬天也有零度一下的,比如南京和上海的同學十有八九在冬天的時候得凍瘡。因為那裏沒有暖氣。可是,這裏因為幾乎每家每戶都有暖氣,城市的整體空氣溫度上升了不少。加上北京的幹燥天氣,冷也是幹冷,不是南方的濕冷,還可以頂得住。至少比在宿舍被玻璃同學折磨要好。
在住了兩個月之後,老頭害怕我凍死,就費事填了些表格,辦了些手續,給開通了暖氣。所以,後來,整個冬天我過得非常舒服。
因為這房子和宿舍是一個校園,所以為了避免被其他同學發現,所以我的行蹤必須詭秘。每天晚上等到玻璃同學睡下,我就溜出宿舍,走過寂靜的校園逃進從老頭那裏弄來的屋子。我這個時候是最開心和自由的。第二天早上再趁著玻璃同學沒有起床之前,偷偷回到宿舍。
這樣子是我的滿意算盤。但是,時間久了,就暴露出問題了。不到一個星期,上麵就通知我,要我交代夜不歸宿的問題。我想肯定是玻璃同學告的狀,理由是沒有叼著我的耳朵睡覺他肯定會半夜醒來,發現沒有我的身影。覺得我有外遇,或者喜歡上了別人,所以就吃醋,於是上報。因為他也是上麵信任的兼職警衛員,所以我的事情,瞞不住上麵。這個玻璃,老是壞我大事。後來的很多麻煩都是因為他的作梗。
大學生的夜生活本來就是非常豐富的,並且本來就應該豐富。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有交誼舞會,還穿著喇叭褲手裏領著磚頭大的收音機招搖過市,還有詩歌會、小說會、喜劇會之類的組織活動。
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新時代大學生也有新時代的特點。比如大學男生夜不歸宿這種事情多了去了。女生夜不歸宿也不少,比如一些女生有兼職的,也有白天睡覺晚上工作的,也有半個學期沒有在宿舍露麵的,這種事情在現代社會很一般,反正現代的價值觀多了去了,生活方式,作息時間也不盡相同。晚上女生兼職,男生耍混這沒什麼可說的。現代社會,就有現代社會的樣子。畢竟青年是八九點中的太陽,世界是我們的。既然世界是我們的,我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兼職,耍混都是沒有什麼可說,在現在都很一般。
還有,學校一些學生晚上經常出外冰火兩重天的也稀疏平常。也有半夜睡不著而成群結隊地拿著磚頭到馬路上砸出租車的,也有成幫地到夜宵店調戲人家女服務員的,也有整晚耍酒瘋撞牆的,也有半夜裝瘋賣傻臥鐵軌的,也有深夜搭人梯爬牆進圓明園偷柿子的,或者三五成群地軋馬路吃燒烤談論國際政治說中國外交軟弱之類的話題的也不少。多少學生能夠像中學時代那樣按時作息的?這些現象上麵也沒有追查,單單輪到我這裏,就卡住了。
我對上麵的關於夜不歸宿的指控非常憤怒。我說,為什麼別的宿舍有幾位可以夜不歸宿就行,我就不行。比如文化產業管理班的一位就可以不住在宿舍,我就不可以?這不公平。
上麵的人說:“你什麼身份,人家什麼身份。人家文化部副部長的公子,你算哪根蔥。你沒資格要求公平。”
我無語。第一,我是個專政對象,絕大部分人權已經被剝奪。第二,我不是哪根蔥,所以我就沒有權力可以也不歸宿。第三,我沒有權利講公平。
所以,我還必須據理力爭。我說,我還住在宿舍,但晚上我要睡公園。理由是我不喜歡被毒氣彈襲擊,我不喜歡自己的耳朵變成牛百葉或者鹵肉火燒。上麵要是不同意,我就要自由無動力飛行。不自由,毋寧死。我說,現在我已經在圓明園裏邊的一堆樹葉裏鋪好了兩張棉被、一條毛毯和三個枕頭,估計足夠應付寒冷的北方的冬天。無論如何,每天晚上我是不會回到宿舍睡覺的。
我的態度很堅決,因為不得不堅決。我要是不堅決,遲早要無處藏身。我不想整天被二十四小時專政,要是這樣,毋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