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六,蘇州。

上元佳節昨日裏剛過完,仿佛還沒從火樹銀花的節日氛圍中走出來,姑蘇城冷濕的空氣中還彌漫著年節喜慶的煙火味,幾裏長的燈市雖然開始起撤了,可這大晚上的街頭還是人頭簇簇熱鬧的緊,仿佛大家都貪戀著節慶的歡愉,不肯撒手讓它離開,纏纏mian綿越送越黏連。而今晚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便是這閶門內外。

“吳趨自有史,請從閶門起”,閶門因其是內外陸路、水路交通交彙處,自古就是城中最繁華之地,現如今從閶門至楓橋的十裏長街,萬商雲集,平日裏便是居貨山積、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燦若雲錦的熱鬧勁,更別提這趕上過節,可謂人聲鼎沸燦然之極。

就在這喧囂西街不遠處的下塘,有座鬧中取靜的院子,是蘇州擅丹青的名家文伯仁的居所,因文伯仁別號五峰老人,故而這院子名為五峰園。院子離主街幾十丈,隱在裏弄深處,往日裏靜溢的很。可今晚上有些不同,隻見那五峰園緊閉著大門,昏黃的燈籠下麵聚了三個人,攢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嚷嚷著,看起來像在爭論著什麼事。

“光信兄,依你看來,丫頭介次玩個是嗲路數?”

語調綿軟卻語音鏗鏘,雖是吳地之音,儼然帶有一股鐵馬之氣,再看這位說話的中年文士,穿著極簡樸,不過是糙米色半舊麻布袍子外麵罩了件藍布棉襖,頭戴青灰色四方平定巾,雖瘦且高,鬢發半百而身形健碩,姿態昂然,完全沒有江南文士固有的那股子纖弱之態,筆直的濃眉此時擰著,一雙虎目瞪著眼前的大門,胡子讓鼻子吹出的氣捋的顫顫巍巍的。

“荊川老弟,這丫頭說一是一,如果猜不出,今朝這飯局別說沒有,傳出去了以後你我的老臉估計是沒地擱了。”

旁邊笑眯眯撚著長須答話的人,竟然是一樵夫打扮的半百老者。他臉上看起來完全不著急,優哉遊哉,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盯著眼前的大門。

“哈哈,這丫頭,也不知是給老師寵壞了呢,還是給五峰先生寵壞了,亦或是我們都逃不了幹係,自搬石頭砸的腳。”

仰天大笑的人是三人中最年輕的,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長的幹巴瘦小,相貌極為平凡。可讓人過目不忘的,就是他身上那一股子狂放不羈的氣質,大冬天的,隻見他穿了件石藍色道服,頭上卻戴了頂淩雲巾,道不道來俗不俗,甚為古怪。隻見他笑得肩膀都在顫抖,似乎眼前發生的事情極為搞笑。

一士、一樵、一道,這三人站在一起頗為古怪,其實若是熟知他們身份的人,便一點都不以為奇了。那位喚作“義修”的中年文士,叫做唐順之,義修是他的字,別號荊川,曾在嘉靖八年會試第一,後官至翰林編修,隻因得罪了當時內閣首輔張璁,故而被撤了官賦閑在家至今,自幼文采斐然,退職後更精於文研,如今他早已是蜚聲在外的大儒。唐順之還有一個愛好便是喜讀兵書與弄槍耍棒,曾專門拜師習過槍法,可謂文武雙全,因此身上帶了股文士所沒有的武將之氣。那位樵夫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姓朱名恕字光信,少時家境貧寒以砍柴為生,後自學成名,再後便師從心學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現在儼然是江南一帶饒有名氣的心學大家,隻是他成名後仍以樵業為生,不喜與達官貴人交往。至於那狂生,原名梁汝元,後改名為何心隱,字柱乾,號夫山,江西吉安人士,早兩年前遊學到江南,拜了師傅學那“心齋立本之旨”。

能讓這三位博學大家大眼瞪小眼看著的,便是貼在五峰園緊閉大門口上的一張紙。原來這天文伯仁在家做了個夜賞初梅的局,剛一過完節便邀請幾位平日的至交好友赴宴,可當這幾位拿了帖子興致勃勃趕來時,卻紮紮實實吃了個閉門羹,隻見那緊鎖的大門上貼了張紙,上書:

“老不老,小不小,羞不羞,好不好。”

後麵還跟著四個大字:“射中許入。”

雋秀卻略顯稚嫩的字體,仿佛咧著嘴笑嗬嗬地瞅著眼前這幾個愁眉苦臉的大學者。原來這是一張謎語,看起來隻有猜中了,才能進門赴宴。這謎麵什麼提示都沒有,加上時間倉促,三人大眼瞪小眼商量了半天還是沒理出個頭緒來。

“這老不老,小不小,羞不羞,好不好,難道是在說我們幾個?”

唐順之沉吟著,微微搖了搖頭,顯然自己就否定了。朱恕笑道:

“我看蕙芷是不會如此沒大沒小的,定是和她最近看的書有關,許是和今晚上的局也有關係。”

大門內竟然傳出咯咯一笑,甚是清脆,可門還是緊鎖著,壓根兒沒有開啟的意思。

“餓死咯,要不我踹門進去吧。”

何心隱摸著下巴奸笑著,見內沒有動靜,有些不耐煩起來,竟然真的作勢要抬腿過去。

“夫山,你這是要幹嘛?”

身後傳來一聲懶懶散散的問話,門口的三人忙回頭,隻見身後不知何時來了個人,一身藍衫黑襖,頭戴儒巾,卻在腰間別了個白釉黑花的葫蘆狀酒壺,蓬發虯髯,地閣方圓,濃眉圓目,雖快近半百的歲數,可臉上神采飛揚,膀粗腰圓的像剛過而立之年般,看著是文士打扮,卻透著浪人土匪的氣勢,隻見他懶洋洋的笑著,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啊,老師您回來了!”

何心隱雖然狂狷,但看到來人臉色立刻肅穆起來,忙作揖恭敬道,另外兩人看清來者後也分外高興,朱恕眉目歡喜的說道:

“山農,你能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趕不上趟呢。”

這人便是顏鈞顏子和,別號山農,心學泰州學派的中樞人物,何心隱從江西趕到江南便是特意拜他為師。十二月他去了寧波講學,今天剛回姑蘇便同樣收到了帖子。

“夫山,我餓了一天尚未吃飯,你看起來倒比我這個餓死鬼還心急,倒要奪門而食麼。”

朱恕聽了忍不住先哈哈一笑,唐順之也忍俊不禁,何心隱嘿嘿一笑倒是不以為意的樣子,撓了撓頭道:

“老師,這可怪不得我,是您那寶貝蕙芷不跟我們吃飯喲。”

說著抬手便指向貼在門上的那張紙,顏鈞挑了挑眉走向前,看了一眼那謎麵,便忍不住笑了出來,嘴裏還嘟囔著“鬼丫頭”之類的話,胡子恣意盎然的纏著,倒像是很高興的樣子。他微笑著沉吟了下,便朗聲道:

“太公八十遇文王,老不老;甘羅十二為宰相,小不小;閉了門兒獨自吃,羞不羞;開了門兒大家吃,好不好。”

門內驚呼了一聲,一陣窸窣,緊掩的雙門突地便打開了,還沒等外麵的人反應過來,一團花團錦簇的身影帶著銀鈴般的歡呼聲,刺溜下便從門內衝了出來,一下子竄到顏鈞身前,將他撲了個結結實實。顏鈞卻早有準備,一把將撲在懷裏那個嬌兒抱了起來。

“蕙芷想不想達達呀。”

原來被顏鈞抱在懷中的這個梳著雙髻的小女孩叫做歐陽蕙芷,自幼不知親生父母去向,後被顏鈞所收養,如今寄養在文伯仁家中。小女孩不過八歲,穿著應節的出爐銀紅色繡金春花襖,下著鸚哥綠的錦緞褶裙,外披銀灰鼠毛的寒裘,宛若畫中招財童子般富麗堂皇,顯然文家對她也甚是寵愛。歐陽蕙芷生的雖不是傾國傾城,但五官也十分秀氣,圓圓的臉仿似那桃花餡的米團子,白裏透紅,粉粉嫩嫩能掐出水來,而臉上最引人矚目的便是滴溜溜一雙圓而大的漆黑眼珠,閃著靈動的光芒,顯然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娃兒。

歐陽蕙芷眼睛笑成了彎月,滿心滿眼歡喜的看著顏鈞,小手忍不住在空氣中撲騰著,嘴裏嚷嚷道:

“達達回來了,怎麼不早點和蕙芷說呢。”

看著一派天真浪漫小女,顏鈞也忍不住喜笑顏開到:

“達達這不一道蘇州就趕過了嗎,連口飯都舍不吃就為了早點看到蕙芷,可是為什麼蕙芷不讓達達以及這些叔叔伯伯門進門呐?“

歐陽蕙芷忍不住吐了下舌頭,咯咯一笑道:

“我昨天去燈市玩了半天,覺得好多燈謎都太白爛了,忍不住自己做了個玩,正好文伯伯今兒要請各位叔叔伯伯吃飯,我就想讓他們和我一起玩麼。”

“那我們要是沒猜出來,今天是不是隻能喝西北風了?”

朱恕撚著胡須笑道,歐陽蕙芷衝著他彎彎眼道:

“各位伯伯叔叔平日裏都那麼厲害,怎麼可能猜不出這種小玩意呢,再說咧,文伯伯也不會讓大家餓肚子的,不然伯婆不是白幸苦一天做的好菜呀。”

“你這張嘴喲,什麼好話都被你說了。剛剛是誰抵死不讓我在裏麵開門的呀?”

文伯仁此時正好也從門內迎了出來,忍不住揭起短來,臉上卻是溺愛的笑意。他比朱恕不過小一歲,但由於家境甚好,因此看起來倒比頭發斑白的朱恕年輕了十歲一樣,穿的也是頗為精致,溫文爾雅。

歐陽蕙芷臉紅了,大家一陣哄笑,便趕緊往院內走去。顏鈞抱著歐陽蕙芷忍不住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