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危機
宣武門往南過了菜市口大街有片胡同叫火焰營,本是前朝元大都時的叫法,明建都後卻也一直沿用至今。雖屬外城,菜市口區域因為是騾馬集市交易之所,人隨市旺,地隨人興,街邸第相望,多深宅巨室。又有福州、湖廣、宜昌、三原、襄陵、曲沃、杭州、直隸、中州、三晉等會館及多家旅店、飯莊,故而繁盛更勝內城。
南橫西街路南有座白馬寺,創建於隋文帝仁壽四年,遼金時極其繁榮,可至元代因都城北移而淪為郊野,門可羅雀,明初雖重振旗鼓,但和京城其他香火繁盛的叢林相比,隻能算是小廟一座,微顯破敗之相。寺裏有雙槐樹,生的幾百年的曆史,蒼蒼鬱鬱,故而寺旁那條胡同便命名為雙槐樹胡同,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內閣次輔徐階的府邸,便落在胡同深處。門麵五間三架,綠油獸麵錫環的大門,倒也堂皇,內則到底不過七進,側有兩畝多內園,雖說是當朝次輔之邸,但與不遠處菜市口附近的首輔嚴嵩之府相比,仍是相去甚遠。
三月初的北京城,倒春寒,幾日前還下了場雪,雪停後就一直陰著天,風和刀子一樣削著臉,將人吹的麻木僵硬如那風中的糖葫蘆般。徐階從暖轎中鑽了出來看了看天,輕歎一口氣,微微咳了幾下,便往內堂行去。管家朱遇快步跟上,徐階低聲吩咐他今兒不見客,對外就稱身體不適,朱遇應下,邊使眼色邊吩咐底下人給老爺準備更衣洗臉,大家識趣地小心翼翼起來,顯然老爺今兒個心情不是特別好。徐階換上常服後,吃了小半碗門冬粥,覺得無甚胃口,微咳著便進了園子。
徐階本是鬆江華亭人,將這狹長的院子休整的清雅幽致,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味道。限於北地,故而水少,以石取勝,滿園望去奇峰嶙峋,雖綴山不高,但洞壑盤旋,嵌空奇絕;山有密有疏,圍一彎淺池,現在水凍成冰,也不見化的跡象;園中除北方的槐柳海棠外,特種了百杆瘦竹,雖說冬季裏葉枯杆黃,風吹簌簌響,修影婆娑,別有一番蒼涼韻味。二酉山房便依著竹林,建在院中一隅向陽處,三間正房,側邊兩間廂房。書室敞亮,右側擺滿了書架古籍,左側古斷紋的榻床一張,上麵擱有姑蘇雲林幾式樣小幾一張,壁上一張焦尾古琴,窗前暖硯爐上擱著香料,檀香淡淡暖意融融。而室內正中掛有李唐的《清溪漁隱圖卷》,曠意高古,底下花梨長桌一張,上置文房四寶,古玩若幹,素淨的很。平日裏除了在這裏讀書鼓琴抒思外,更是徐階靜心寫青詞的地方,每當他閉門時,家中便無人敢擾。
明日便是三月初三,玄天上帝萬壽的日子,徐階緩緩展開青藤紙,磨好丹鉛,斟酌了下,便提筆開始撰寫。這青詞又叫作綠章,原是道家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因為當今的皇上嘉靖皇帝朱厚熜非常崇信道教,好神仙老道之術,一心求長生不老,所以平日裏經常要求大臣為其撰寫青詞。青詞雖說空洞無物,但駢文華麗,故而能寫好的不多,如今最能讓嘉靖皇帝滿意的寫詞人隻有兩人,一個是嚴嵩,另一個便是徐階,因此民間私下也笑話他們是“青詞宰相”。此言倒不假,寫詞好的不見得必然當宰相,可能讓朱厚熜注意到並且加之重用的,必然青詞寫的好。徐階深知那位已十多年不上朝的皇帝的心思,更知前首輔夏言因青詞一事怠慢皇帝導致的後果,所以即便這事他來說早已駕輕就熟,可他每次寫的時候還是小心翼翼傾力為之。
細微可不慎,堤潰自蟻穴。這是徐階始終銘刻在心的話。
就在徐階快寫完的時候,有人微叩了幾下門,接下來便傳來管家朱遇低聲請示:
“老爺。”
徐階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自己寫詞時不許打擾是鐵令,這朱遇平日行事謹慎細微,怎麼今日裏失了規矩起來,他微微不虞道:
“什麼事。”
聽出了老爺的不高興,朱遇咽了下口水道:
“高拱高大人突然登門拜訪,我說老爺您身體不適不見客,可他非要立刻見到您。我怎麼都勸不住他,說老爺您再不見他,誤了裕王今兒個的講學,他回去隻能如實說之了。”
徐階微一皺眉,沉吟下和朱遇說道:
“你將高大人請到書房來吧。”
說完又靜心下來眼前的青詞,將最後幾句在心中斟酌了數遍撰寫完畢。
“徐閣老真是勤勉,身體不適還堅持給皇上寫青詞。”
徐階抬頭,見高拱急急地走了進來,躬身舉手之間臉上還是流露出些許揶揄之色,徐階微微一笑,將寫好的青詞不慌不忙的封好,然後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和朱遇說道:
“給高大人看茶,任何人不許來打擾我們。”
徐階身形較矮,皮膚白皙,眉眼順善,加上他臉有些團,因此看起來更是溫和親切,慈眉善目間就是柔和二字。高拱則和他截然不同,體型高壯,相貌瑰奇,絡腮濃胡,雙眉間有個深深的“川”字,嘴角薄且下垂,孤意昂直,一看便不可親近。雖說徐階比高拱大了近十歲,但由於他是南方人,倒也頗顯年輕,竟與老成的高拱看起來相差不遠。朱遇將茶送進來看後,掩上門出去。
“中玄,清明未至新茶未采,先嚐嚐這鬆蘿吧,雖說陳了一年,但我一直擱在冰窖裏,仍存了八九分韻味在。鬆蘿香重微澀,我倒覺得尤為適合這春冷未暖時節品之。”
高拱見徐階居然這時還不溫不火閑適的與他討論茶,不由心急火燎,但畢竟徐階官職在那兒,他也不敢發作,他身子直了幾下,最後還是沒有按捺住,也顧不上喝茶,騰地一下子從吳興筍凳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桌前壓低聲急急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