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廟會

明自太祖皇帝伊始便十分尊崇道教,到了當今的嘉靖皇帝這兒,更是虔誠篤信之極,深居簡出,虔心焚修。上有所好,下必效尤,從王公大臣到世間百姓,對於道教的崇信也日趨繁盛起來,北京城的道觀香火一點都不亞於那些佛刹古寺,甚至有超越之勝。而所有道觀中,香火最旺、氣派最大的便是京西白塔寺西側的朝天宮,它本是仿南京朝天宮式樣建成,現為道籙司所在地。這朝天宮可不是一般的道觀,除了道士們在這裏修煉、做法事,更是供朝廷百官演習禮儀之所,文人墨客畢集,“禁城西北名朝天,重簷巨棟三千間”,可見其規模宏大壯麗,故而為京都第一大的道教宮觀。

今兒個是三月初三,正是玄天上帝萬壽的日子,宮裏大規模的修齋醮寫經咒活動自不必說,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也都設醮壇行祭祀之禮,皇帝更是派了重臣來朝天宮行“春祈大齋”。而在祈福燒香外,朝天宮更吸引人之處便是齋醮期間的廟會,除了有報賽酬神、行像巡神外,朝天宮外更是百貨雲集,陳設甚多,再加上還有各種曲藝雜藝五光十色鬥繁華,雖說天還透著些春冷,但那些個好熱鬧的人還是紛至遝來,傾城而出。

前一晚上顏鈞本來答應了帶蕙芷去逛廟會,可一早接了張帖子後他無不遺憾的告訴蕙芷隻能爽約了,顏鈞走的很是匆忙,也沒說是去哪裏,隻是說傍晚肯定會回來一同赴徐階的家宴,臨行前囑咐了下何心隱替他帶蕙芷去朝天宮。

這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蕙芷和何心隱素來不對頭,本來逛廟會是件開心事,但要隨這個老擠兌自己的人一同去,樂趣便大打了折扣。何心隱更是一臉鬱悶,原本想著今天白天若無事,便可以往那城東香豔之鄉耍耍,也好品味下北地佳麗的別樣溫柔,顏鈞這一句話完全打亂了他的如意算盤,瞅著眼前這個瞪著自己的小屁孩,他臉愈加黑了起來。

一個是廟會的誘惑大過於眼前討厭之人,一個是師命不可違之,最後兩人還是一起出了會館,雇了輛馬車往城西而去。

按說姑蘇城的廟會繁盛也是東南出了名的,甚至比這京師還要繁盛,可之前因為文家教子嚴格,加上蕙芷又是個女孩兒,因此每逢燈市廟會之日,她和月璃不是被仆人抱在手中,便是被緊緊看隨著,時間短規矩多,所以她從來沒有玩的盡興。現在做了男孩打扮走在街上也不用那麼受限製,何心隱雖然跟隨者,卻是意興闌珊一副完全不管她的樣子,因此蕙芷樂的自由,看什麼都是興致盎然的樣子,笑容溢滿了臉頰。

廟會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除了熱鬧的祭祀活動外,道觀外百貨雲集,一直鋪排到白塔寺附近,凡珠玉、綾羅、衣服、飲食、古玩、字畫、花鳥、魚蟲以及尋常日用之物無所不有;而星卜、雜技之流,更是熱鬧非凡;一時間將歐陽蕙芷看花了眼,但更讓她興奮的,便是那些五花八門的小吃攤,什麼豆汁、扒糕、guan腸、茶湯啊,盡是江南鮮見之物,最後她在糖葫蘆的攤位前完全挪不動腳步了,何心隱沒辦法隻得給她買了串紅果,然後便要抬步繼續往前走,卻見蕙芷還是呆立在攤位前不動,盯著手中那個糖葫蘆怔怔地發呆,何心隱有些不耐煩了,皺著眉道:

“大少爺喲,都給你買了還做什麼楞!”

歐陽蕙芷抬了抬頭,臉上表情有些迷茫,喃喃道:

“奇怪……”

“有何奇怪,虧的是你自個嚷嚷要吃的。”

說完還瞪了一眼,露出微微閃亮的牙道:

“花了錢便要都吃幹淨!”

蕙芷本來要開口,見他如此免不了也瞪了回去。原是她在拿到糖葫蘆的一瞬,依稀覺得這個場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彷佛她曾經曆過一般,而這種感覺其實在她剛看到北京城時也曾閃現過。蕙芷有些迷糊了,按說她從未來過北京,關於她的身世,顏鈞隻是說她祖籍江西,兩家世代交好,前幾年家道凋零,人丁稀落,而她父親是個久不中舉的秀才,母親早亡,父親身故前將她托付給了顏鈞。打她有記憶開始便是生活在江南一帶,為何會對這北地之都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何心隱又不耐煩的催了她數聲,蕙芷看了看他沒有作聲,手裏拽緊了糖葫蘆幾步跟了上去,隻是她突然沒了剛剛那種雀躍,恍恍惚惚的,像是努力在回想著什麼。何心隱在前麵走的有些急,蕙芷下意識的步步亦趨,可心思儼然還是黏在這手中的糖葫蘆上。她抿了抿嘴後,終於微微探出舌頭,像是新生後第一次出洞的豚鼠——小心翼翼、帶著點謹慎,更多的是絲絲期許——輕輕地舔了下尺長的猩紅串珠,清冷的甜,粘連著舌尖,在逃離開時有種撕裂的不舍。

陷阱,甜蜜之下。

蕙芷愣了愣,又一口咬了下去,猙獰凶猛的酸由唇齒間肆無忌憚的蔓開,將五官扭曲褶皺成了一堆的同時,也瞬間擊穿每寸記憶,這種酸咧,竟是預想般的吻合,而有記憶以來,她卻應從來吃過這北方孩童的零食。

應是還跟著何心隱在走吧,她腦子僵僵的,腳步挪動著,思維卻早不知飄忽去了哪裏,時空瞬間有種淩亂的錯,跌跌撞撞,陌生與熟悉,周身的熱鬧熙攘變成了迷霧,將她圍裹了起來,迷了心神。正恍惚著呢,她一下子撞到了人身上,手中的糖葫蘆脫手而出,跌在了滿是塵土的地上,碎了一地紅,蕙芷心痛的叫了出來,抬頭剛要問何心隱怎麼了,卻一下子呆立那裏。

原來眼前這個叉腰怒目而視嗬斥自己的竟是一個肥癡陌生的婦女,而何心隱早就不知了去向,四下望去,她也不知道走到了哪條路上,周身人影稀稀拉拉,視野內更是不見道觀與廟會的那些攤鋪。

春冷風起,吹起滿地沙土,迷的人一陣嗆心的咳。於是她明白了,自己是走散了,迷失在記憶的錯亂中,丟失在京都這個沙土飛揚的街口。

害怕、驚懼一下子湧上來,這是一個八歲的孩童正常的反應。可沒多久蕙芷便安撫住自己,沒事的,她記得自己住哪裏,可以一路問回去。

隻是,可惜了那串僅咬了一口的糖葫蘆,她再瞧了眼地上的殘骸,吞了下口水。